第40章 广陵(3)

陈皎轻声道:“……从理论上说,你不能叫我明公。公,一般指年纪较长的男性。我一不老,二也不是男的。”

见法正只是怒目瞪着她,不言语,陈皎顿了顿,补充说:

“我的字是白浮。”

法正咬牙道:“臣当然知道!”

“哦,”陈皎单手撑地,艰难地维持着身体平衡,“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法正仰起头,眯眼看着陈皎,半晌,恨声道:

“将军,你有心吗?!”

陈皎一愣。

这个质问太抽象,她一时搞不清该从哪方面回答。

“臣已经尽力了!”法正腾地坐起来,松开她的胳膊,情绪激动,“还要臣怎样,将军才能明白?!”

陈皎:“……啊?”

法正冷笑一声,更加向抽象一路飞驰:

“臣原以为,臣是千年玄冰,将军是臣期盼已久的那团火。遇见将军,臣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却也甘之如饴、九死不悔……”

“没想到,臣是那团火,将军反倒是一块石头!”

陈皎:“啊?”

法正含怒瞪着她:“将军在烈火里也烧不化,在熔炉也烧不化——你好个顽固不化!”

“陈、白、浮!”

法正突然站了起来,俯视着坐在地上的陈皎,厉声道。

陈皎抬起头:“孝、孝直……”

法正深吸口气,气沉丹田,大声道:“陈白浮,你——是石头吗!?”

电光火石间,陈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先是一阵豁然开朗,而后,感到触电般的惊恐。还没等她分析清楚自己复杂诡异的情绪——

法正一甩袍袖,气势汹汹地……跪了下来。

他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语气简直称得上穷凶极恶: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①

陈皎:“……!”

哦,他喜欢我。

陈皎木然想。

*

三日后。

陈皎回到了镇所。文君领兵这几日,局势并无甚变化,很是风平浪静。

她一回来,就有些后悔路上跑得那样快——这下可好,又要处理公务了。

公务就像网游里的小怪,是处理不完的,一觉醒来,又刷新出崭新的一批。

她觉得自己像是债台高筑的打工人,每天早晨睁开眼,就欠了人家一屁股债。

陈皎翻开简册,目光呆滞。

“将军,”文君将一份帛书从木板里抽出,“司空那边来信了。”

陈皎托腮坐在案前,心绪不定,闻声,没精打采道:“你看吧,说不定又是有人骂我,懒得瞧。”

文君狐疑地看了自家将军一眼,展开帛书:

“将军近日……似乎有些心事?”

陈皎默然。

文君说:“战事并无不顺之处,将军在烦恼什么?”

陈皎放空。

文君皱起眉,试探着问:“法主簿和将军……是吵架了吗?”

陈皎抬起身,劈手夺过文君手中的信件,大声念道:

“火烧乌巢粮,彼已败走……”

文君眼一亮,登时不纠结主君和孝直先生的二三事了,忙凑过来一同读下去。

二人对视一眼。

文君道:“若当真如此,只怕高干竖子也只有夹着尾巴跑了,我们该乘胜追击一把,才解恨呢。”

陈皎不置可否,将帛书扔到一边:“看看吧。”

系统不讨好地蹦出来:“……宿主,这边建议您不要乘胜追击,您的功勋点又要超额了哦。”

陈皎略有所思:“小三啊,袁绍本来应该什么时候死?”

系统:“……什么驴唇不对马嘴。”

陈皎撇嘴:“你还知道自己就是头大蠢驴啊。”

系统:“!气死我对您有什么好处?!”

陈皎自顾自地继续说:“袁绍应该不是建安五年死的啊……看看他今年究竟死不死……可是,今年也没剩下几天了。难不成,他要死了?”

系统:“……我真是替袁绍谢谢您哦。”

“报!”

陈皎和文君一起回头。

士兵急匆匆跑入,说:“冀州传来消息,袁绍听闻乌巢消息,连夜狼狈逃窜,在行军路上失足坠马……”

陈皎警惕地问:“……死了?”

“——死了。”

陈皎不可思议,她的嘴可没开过光。

她很快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袁绍一死,袁氏内部的分崩离析也就快了。他的几个儿子都并无整合父亲留下的复杂派系力量的能力,反而只会狗咬狗,自相残杀。

曹操一统北方,只怕也近在咫尺。

而一统北方的曹操政权,和那个仅仅据守中原的曹操政权,将会有着截然不同的面目。

对于她这种游离在外的边军将领来说,尤其如此。

——他们必须找到新的生存方式。

还没等陈皎进一步思考对策,又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陈皎抬起头:“……!”

她机械般精确的大脑,停摆了。

法正在腋下夹着一卷竹简,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劈头盖脸地问:

“将军知道了吗?!”

陈皎与法正对视片刻:“……”

局势一时十分胶着。

半晌,法正诡异地红了耳根,没好气道:

“臣那夜喝多了,全然是胡言乱语不知所云,还请将军不要多想。”

陈皎感到耳根发烫:“……哦,无、无妨。是袁绍的事吗?我已经知道了……”

“袁绍?”法正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哦,臣说的不是此事。”

他顿了顿,眉心微蹙:“只怕比袁绍的事更要紧一点。”

说罢,他直接走过来,将竹简往案上一摔,抱臂立在案前。

陈皎展开卷轴,才看了一眼,就如同触电般,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她抬起头:“天子……要来前线?”

法正表情严肃:“是。将军以为如何?”

陈皎:“曹司空不会同意的。”

她顿了顿,又道:“虽然士族们大多不把天子当回事,但对这些普通兵士来说,天子终究还是天子,颇有影响力——他怎么可能让天子接触到前线士兵们?”

法正冷然道:“臣以为,陛下正是想到了将军所说的这些,才试图北上。”

“在宫中,在荀令君手下,他永远是一只装点盛世的笼中雀,”法正冷笑,捋着羽扇上的羽毛,“但到了军中,或许——他就还是赤刘子孙。”

“他有什么办法让曹公应允?”陈皎皱眉。

“那就要看陛下的本事了。”

法正垂下眼,道。

陈皎替小天子盘算了一下,真心实意地发起愁:“我觉得,不管陛下用什么手段,只要他稍微露一点苗头……只怕曹司空都会跳起来,把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法正挑眉:“将军应该担心这个吗?”

陈皎:“……”

法正猛地压下身,撑住桌面,凑近道:“臣若是将军,会先担心陛下倘若御驾亲幸,会想去哪里——”

“是不是……将军的并州呢?”

陈皎垂眸,半晌后,抬起眼,语气波澜不惊:

“那肯定的。”

法正:“……”

陈皎仰头看着法正:“我刚到许都的时候,他就试图坑蒙拐骗过我。”

“我感觉……”陈皎沉吟道,“陛下一直是想借我的手,割据一片真正属于他的地盘。”

法正眯起双眼:“哦?臣倒不是很了解这位小陛下,不过……不做周天子,却要做晋文公吗?有志气啊。”

陈皎从法正的语气中听出了浓浓的讽刺。

陈皎平静地说:“我倒也觉得兴复汉室唯一的方法,就是放弃一切、重头再来。”

“——像高祖起汉中,光武距河内那样,”陈皎摸着下颌,“重头再来。”

法正冷笑一声:“臣不明白,将军怎么总是替汉室设想这么多?难不成小天子对您还有什么……知遇之恩?”

陈皎支着下颌,无奈笑道:“因为好玩嘛,有挑战才有意思——就汉天子这个场面,还不如开局一个碗呢。”

法正嘴角抽搐:“……”

半日,他抬起身,抬高声调:“您还是玩些有用的吧,比如——要么,绝对不能让陛下踏进并州半步,要么……”

法正双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压低声线:“您就干脆……挟天子以令诸侯吧。”

陈皎:“!”

*

挟天子以令诸侯。

陈皎抬起头,看着屏风上的舆图,陷入沉思。

她是想在并州做一点事业的,虽然她的事业可能和其他人的相比,可能有一些不伦不类……

在她绝对不可能和当地士族联姻的情况下,想要抚定并州,确实需要一个媒介。

……汉天子,刘协。

陈皎眯起双眼——这样想来,刘协似乎还是一块香饽饽。

有了他,她就有了一种天然的正统确认,和联姻士族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如果她当真行到这一步,那就相当于公然反叛曹老板……

“小三,”陈皎忽然说,“这是反叛吧,我这样算不算达成任务了?”

系统:“做梦。你的KPI核心在于篡位弑主,不是扯大旗当反贼。”

陈皎无奈地挠挠头:“那功勋点总可以清零重头再来了吧?”

“……虽然很不情愿,不过,那确实是。”

陈皎眼神迷离,喃喃自语:“……造反,造曹操的反,还是很需要一点勇气的。”

“您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陈皎笑了一声,垂下眼:“哎呀,我打得可全然是好主意……”

她霍然转过身,大声说:“文君!”

杨文君探进一个脑袋:“将军!”

“暗中派个人去许都,”陈皎扬起下颌,眸光锋利,“我有点东西要进献给陛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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