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皎轻声道:“……从理论上说,你不能叫我明公。公,一般指年纪较长的男性。我一不老,二也不是男的。”
见法正只是怒目瞪着她,不言语,陈皎顿了顿,补充说:
“我的字是白浮。”
法正咬牙道:“臣当然知道!”
“哦,”陈皎单手撑地,艰难地维持着身体平衡,“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法正仰起头,眯眼看着陈皎,半晌,恨声道:
“将军,你有心吗?!”
陈皎一愣。
这个质问太抽象,她一时搞不清该从哪方面回答。
“臣已经尽力了!”法正腾地坐起来,松开她的胳膊,情绪激动,“还要臣怎样,将军才能明白?!”
陈皎:“……啊?”
法正冷笑一声,更加向抽象一路飞驰:
“臣原以为,臣是千年玄冰,将军是臣期盼已久的那团火。遇见将军,臣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却也甘之如饴、九死不悔……”
“没想到,臣是那团火,将军反倒是一块石头!”
陈皎:“啊?”
法正含怒瞪着她:“将军在烈火里也烧不化,在熔炉也烧不化——你好个顽固不化!”
“陈、白、浮!”
法正突然站了起来,俯视着坐在地上的陈皎,厉声道。
陈皎抬起头:“孝、孝直……”
法正深吸口气,气沉丹田,大声道:“陈白浮,你——是石头吗!?”
电光火石间,陈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先是一阵豁然开朗,而后,感到触电般的惊恐。还没等她分析清楚自己复杂诡异的情绪——
法正一甩袍袖,气势汹汹地……跪了下来。
他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语气简直称得上穷凶极恶: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①
陈皎:“……!”
哦,他喜欢我。
陈皎木然想。
*
三日后。
陈皎回到了镇所。文君领兵这几日,局势并无甚变化,很是风平浪静。
她一回来,就有些后悔路上跑得那样快——这下可好,又要处理公务了。
公务就像网游里的小怪,是处理不完的,一觉醒来,又刷新出崭新的一批。
她觉得自己像是债台高筑的打工人,每天早晨睁开眼,就欠了人家一屁股债。
陈皎翻开简册,目光呆滞。
“将军,”文君将一份帛书从木板里抽出,“司空那边来信了。”
陈皎托腮坐在案前,心绪不定,闻声,没精打采道:“你看吧,说不定又是有人骂我,懒得瞧。”
文君狐疑地看了自家将军一眼,展开帛书:
“将军近日……似乎有些心事?”
陈皎默然。
文君说:“战事并无不顺之处,将军在烦恼什么?”
陈皎放空。
文君皱起眉,试探着问:“法主簿和将军……是吵架了吗?”
陈皎抬起身,劈手夺过文君手中的信件,大声念道:
“火烧乌巢粮,彼已败走……”
文君眼一亮,登时不纠结主君和孝直先生的二三事了,忙凑过来一同读下去。
二人对视一眼。
文君道:“若当真如此,只怕高干竖子也只有夹着尾巴跑了,我们该乘胜追击一把,才解恨呢。”
陈皎不置可否,将帛书扔到一边:“看看吧。”
系统不讨好地蹦出来:“……宿主,这边建议您不要乘胜追击,您的功勋点又要超额了哦。”
陈皎略有所思:“小三啊,袁绍本来应该什么时候死?”
系统:“……什么驴唇不对马嘴。”
陈皎撇嘴:“你还知道自己就是头大蠢驴啊。”
系统:“!气死我对您有什么好处?!”
陈皎自顾自地继续说:“袁绍应该不是建安五年死的啊……看看他今年究竟死不死……可是,今年也没剩下几天了。难不成,他要死了?”
系统:“……我真是替袁绍谢谢您哦。”
“报!”
陈皎和文君一起回头。
士兵急匆匆跑入,说:“冀州传来消息,袁绍听闻乌巢消息,连夜狼狈逃窜,在行军路上失足坠马……”
陈皎警惕地问:“……死了?”
“——死了。”
陈皎不可思议,她的嘴可没开过光。
她很快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袁绍一死,袁氏内部的分崩离析也就快了。他的几个儿子都并无整合父亲留下的复杂派系力量的能力,反而只会狗咬狗,自相残杀。
曹操一统北方,只怕也近在咫尺。
而一统北方的曹操政权,和那个仅仅据守中原的曹操政权,将会有着截然不同的面目。
对于她这种游离在外的边军将领来说,尤其如此。
——他们必须找到新的生存方式。
还没等陈皎进一步思考对策,又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陈皎抬起头:“……!”
她机械般精确的大脑,停摆了。
法正在腋下夹着一卷竹简,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劈头盖脸地问:
“将军知道了吗?!”
陈皎与法正对视片刻:“……”
局势一时十分胶着。
半晌,法正诡异地红了耳根,没好气道:
“臣那夜喝多了,全然是胡言乱语不知所云,还请将军不要多想。”
陈皎感到耳根发烫:“……哦,无、无妨。是袁绍的事吗?我已经知道了……”
“袁绍?”法正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哦,臣说的不是此事。”
他顿了顿,眉心微蹙:“只怕比袁绍的事更要紧一点。”
说罢,他直接走过来,将竹简往案上一摔,抱臂立在案前。
陈皎展开卷轴,才看了一眼,就如同触电般,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她抬起头:“天子……要来前线?”
法正表情严肃:“是。将军以为如何?”
陈皎:“曹司空不会同意的。”
她顿了顿,又道:“虽然士族们大多不把天子当回事,但对这些普通兵士来说,天子终究还是天子,颇有影响力——他怎么可能让天子接触到前线士兵们?”
法正冷然道:“臣以为,陛下正是想到了将军所说的这些,才试图北上。”
“在宫中,在荀令君手下,他永远是一只装点盛世的笼中雀,”法正冷笑,捋着羽扇上的羽毛,“但到了军中,或许——他就还是赤刘子孙。”
“他有什么办法让曹公应允?”陈皎皱眉。
“那就要看陛下的本事了。”
法正垂下眼,道。
陈皎替小天子盘算了一下,真心实意地发起愁:“我觉得,不管陛下用什么手段,只要他稍微露一点苗头……只怕曹司空都会跳起来,把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法正挑眉:“将军应该担心这个吗?”
陈皎:“……”
法正猛地压下身,撑住桌面,凑近道:“臣若是将军,会先担心陛下倘若御驾亲幸,会想去哪里——”
“是不是……将军的并州呢?”
陈皎垂眸,半晌后,抬起眼,语气波澜不惊:
“那肯定的。”
法正:“……”
陈皎仰头看着法正:“我刚到许都的时候,他就试图坑蒙拐骗过我。”
“我感觉……”陈皎沉吟道,“陛下一直是想借我的手,割据一片真正属于他的地盘。”
法正眯起双眼:“哦?臣倒不是很了解这位小陛下,不过……不做周天子,却要做晋文公吗?有志气啊。”
陈皎从法正的语气中听出了浓浓的讽刺。
陈皎平静地说:“我倒也觉得兴复汉室唯一的方法,就是放弃一切、重头再来。”
“——像高祖起汉中,光武距河内那样,”陈皎摸着下颌,“重头再来。”
法正冷笑一声:“臣不明白,将军怎么总是替汉室设想这么多?难不成小天子对您还有什么……知遇之恩?”
陈皎支着下颌,无奈笑道:“因为好玩嘛,有挑战才有意思——就汉天子这个场面,还不如开局一个碗呢。”
法正嘴角抽搐:“……”
半日,他抬起身,抬高声调:“您还是玩些有用的吧,比如——要么,绝对不能让陛下踏进并州半步,要么……”
法正双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压低声线:“您就干脆……挟天子以令诸侯吧。”
陈皎:“!”
*
挟天子以令诸侯。
陈皎抬起头,看着屏风上的舆图,陷入沉思。
她是想在并州做一点事业的,虽然她的事业可能和其他人的相比,可能有一些不伦不类……
在她绝对不可能和当地士族联姻的情况下,想要抚定并州,确实需要一个媒介。
……汉天子,刘协。
陈皎眯起双眼——这样想来,刘协似乎还是一块香饽饽。
有了他,她就有了一种天然的正统确认,和联姻士族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如果她当真行到这一步,那就相当于公然反叛曹老板……
“小三,”陈皎忽然说,“这是反叛吧,我这样算不算达成任务了?”
系统:“做梦。你的KPI核心在于篡位弑主,不是扯大旗当反贼。”
陈皎无奈地挠挠头:“那功勋点总可以清零重头再来了吧?”
“……虽然很不情愿,不过,那确实是。”
陈皎眼神迷离,喃喃自语:“……造反,造曹操的反,还是很需要一点勇气的。”
“您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陈皎笑了一声,垂下眼:“哎呀,我打得可全然是好主意……”
她霍然转过身,大声说:“文君!”
杨文君探进一个脑袋:“将军!”
“暗中派个人去许都,”陈皎扬起下颌,眸光锋利,“我有点东西要进献给陛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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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广陵(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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