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天子会出宫郊祀,这是一个绝佳时机。”
作为本次劫持行动的总策划,法正负手而立,表情严肃。
“这便是当时的地形图,”法正扬手一指,“二位将军可曾亲见过郊祀礼?”
陈皎和刘备对视一眼。
法正忽然一眯眼,毫不客气地瞪过去,一个眼刀子抛过来——
陈皎慌忙摆手:“……没、没有。”
刘备连连摇头:“……不、不曾。”
法正冷笑着“啧”了一声,似乎为二位将军的见识浅薄颇感遗憾。
他矜持地略点了点头:“南郊祭天,北郊祭地,太庙享考妣。一旦陛下进了太庙,处在楼宇之中,恐怕就没有可乘之机了。”
刘备摩挲着下颌:“所以,必须在祭天或者祭地的时候动手?”
法正颔首:“不错。臣建议在陛下祭天完毕,移驾的途中动手。此时人多手杂,又人困马乏,警备难免懈怠,定有可乘之机。”
“那他,啊,陛下是一般走哪条路啊?”陈皎托腮,“让我看看,这一路上有没有比较适合埋伏偷袭的地方。”
刘备失笑:“白浮将军看起来倒是十分娴熟。”
陈皎:“……”
职业病,职业病。她现在看到路边一个缸,都本能地觉得适合打埋伏。
法正肃然道:“第一个问题正出在这里。”
“——我们不知道陛下会走哪一条路。”
陈皎和刘备:“?”
法正沉声道:
“在东都时,天子每岁祭祀往返有皆有例定。但后曹司空徙天子于许,荀令君掌禁中。
荀彧以为,维时兵荒马乱、世道不安,担心天子来往途中遭遇不测,故此每年都是在郊祀前三日才拟定路线,也只有一二心腹得知,不会广而告之。”
陈皎一愣,干巴巴道:“……令君倒是很有先见之明啊。”
她原以为,劫持天子这种事……
只要不是脑子缺根弦的极品狂悖之徒,一般正常人人还是打不出这个主意的。
可没想到,前头关东大族法孝直随随便便地就要绑架刘协,后脚谦谦君子荀文若对此早有预料——
他们那温文尔雅的态度下,是一个比一个……
疯狂,彻底的疯狂。
“那该如何是好?”刘备沉吟,“若有细作在许县,那便容易多了……”
法正轻飘飘拿起漆杯,漫不经心道:
“其实,臣有细作。”
他抬起头:“——是陛下自己。”
刘备和陈皎:“!?”
*
“没搞错吧,我给陛下写信,让他去打探郊祀来回的详细道路?!”
陈皎坐在案前,提起笔,又放下,讶然道。
法正挑眉反问:“有何不可?”
陈皎战术转笔:“没什么,就是感觉……奇奇怪怪的。说来,我们的计划还不曾通知,啊不,禀报陛下呢,这一上来就分配任务,唔,不是,伏乞陛下襄助——是不是有点不大尊重?”
“……”
刘备和法正都默然看着她,用眼神说:
你看看你这段话,最不尊重陛下的是我们吗?
陈皎:“……也是。”
法正抬起羽扇,遮住下颌,笑道:“将军难不成还要上书阙下,叩首叩首,再拜再拜,伏惟圣上裁断不成?笑话,汉室早完了,还以为他是当年的汉武帝不成——”
刘备抬起手,放到嘴边,用力咳了两声:“咳咳。”
陈皎压低声音:“法孝直。”
法正若无其事地一偏头,改口道:“哦,臣是说,陛下明睿,定会择善而从——将军是世间最善,陛下定然乐与将军从游。”
顿了顿,他以扇遮面,低声补充:
“他只要听话行事就行,绝不能让他打自己的算盘。人的野心不经喂,一喂就撑大了,再一就难免再二再三,不是么?”
“……”
虽然刘协还远在许县,但孝直祸国权臣的气势,好像已经开满了。
陈皎一面为难,一面提起笔,思忖良久,一脸木然地开始写。
臣龙骧将军皎冒死百拜上书皇帝陛下……
您接下来有几件事需要做,听好了,不要自作聪明,不许搞砸。
陈皎:“……”
她可以想见小天子怨毒的眼神。
总觉得……脊背有些发凉,如芒刺在背。
考虑到小皇帝的主观能动性也是绑架成功的重要因素,不能令其感觉自己才脱狼口、又入虎穴,不如不动为好——
陈皎憋了一天一夜,总算憋出一封措辞委婉、言语谦顺的“请命驾并州表”。
在文中,她饱含深情地自称,自己终于拥有一州的广袤土地,可以迎接圣驾,使得陛下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①。
写完信,她像以往一样,用红丸包裹信件,派使者暗中前往。
“好了,”陈皎说,“只要等陛下回信就可以了。”
法正摇头笑道:“那也得先看看,陛下有没有手腕拿到这枚红丸——将军这样传密信,如何确保送得到宫里头?”
陈皎语气十分肯定:
“孝直放心,这条通信线路是很可靠的。我和陛下之前一直这样通信,来往过许多次,从来没出过纰漏。”
法正一愣,下意识指尖一紧,猛地抓起羽扇掩饰。
陈皎:“……?”
他用羽毛挡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看不出表情,眼里只闪烁着古怪的光芒:
“哦,将军和陛下……一直这样通信吗?”
糟了,说漏嘴了。
陈皎张开嘴,没发出声音:“……”
刘备见状,忙友善地代为作证:
“哦,备看过白浮将军与陛下的来往书信,有厚厚一摞呢——想来传信的人都已久经考验,不会出错的。孝直先生,大可以放心。”
法正:“……”
陈皎:“……”
她猛然扭过头,木然看着刘皇叔,幽怨地默念——
玄德公,我真谢谢你啊!
刘备实在搞不懂陈白浮究竟在想些什么,绝大多数情况下,她脸上最生动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但他察觉出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丝诡异——
他只好岔开话题,爽朗笑道:
“对了,说起荀令君,我做左将军时,曾也常与他交游。那真是一位人中俊彦,只可惜太端着些,总觉着不好亲近……”
*
汉宫夜。
尚书台内一片沉寂,只有两三盏灯火,幽幽颤抖在风中。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旋即湮灭在风声中,几无声息。
门内传来不高的谈话声,声音温润端雅。
“陈白浮……在青州……”
端坐在正中的荀彧略微揉了揉酸痛的眼眶,垂下眼,沉声道:
“——你的意思是,陈白浮曾离开过并州?”
“小人不敢确定,”仆从跪在地上,“但青州确有传闻。”
荀彧淡淡道:“擅离职守,是为了做什么呢?”
“或许……是为了勘探袁军的敌情,”仆从说,“为与司空夹击冀州做准备?”
荀彧用白皙的指尖按住眉心:“不与司空知会一声,便擅自行动么?”
他顿了顿,道:“——她嘛,倒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仆从轻声说:“令君,夜已深了,不如明日报知曹公后,再做打算,您也要尽早休息才是……”
荀彧突然抬起头,不动声色地问:
“刘豫州近来可有消息?!”
“……并、并无消息啊。”
荀彧一凛,低声自语道:“没有消息,就是最要紧的消息。”
“啊?”
荀彧立刻道:“你且耽搁片刻,待我写一封信,立刻快马交付曹公——等一等。”
仆从:“令君……”
荀彧秀美的眉心皱起,略显疲惫,半晌,他叹息一声,摆了摆手。
沉默片刻,他怠倦地说:“……罢了,你且下去吧。”
他在举荐陈皎时,也不是未曾设想过陈皎背叛的可能。只是,他认为这种可能性太低了,从来没有深思熟虑过。
如今,他不得不重新考虑……
陈皎是他举荐的——这倒没有什么。
他举荐过的人太多,曹公想必也不会为了陈皎迁怒于谁。
但,陈皎还是颍川乡党——
如果她真的一言不合地叛变,曹司空又正在破袁绍、定河北的兴头上,骤然闻此,难保不会向陈氏泄愤。
——这是颍川几个世家绝不愿看到的后果。
当然,他可以委婉地劝,可是……能劝得动吗?
这些年来,他越来越感受到,自己当初是找了一匹无法降服的烈马。
他驾着这匹马,纵横关东、克复河北,眼见得便要囊括半壁江山、廓清寰宇,实现当年的理想……
本以为难走的路已经过去了,却突然发现,真正的困难才刚刚降临。
荀彧叹了口气,转头伸出手,轻轻拨动灯台上的残焰。
灼烧的细痛使他神志清明。
天子、明公、家族,想要维持其中的微妙平衡,已经殚精竭虑,一转头才恍然,居然已没有他自己的栖身之所了……
“令君,令君……”
荀彧睁开眼,笑道:“怎么还在?”
仆从没有出声,默然垂首。
荀彧轻叹口气:“罢了,你在也好,不要去给司空去信了,去给陈白浮送一封信吧。”
仆从困惑地抬起头:“陈将军?”
荀彧没有回答,只是端然悬腕,提起案上的笔——
墨迹无声洇开在薄绢上。
*
另一边。
“他……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陈皎把荀彧的信展开,环顾四周:“你们觉得呢?”
①《三国志》卷四十四,姜维给后主写的信,原文“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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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万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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