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皎攥着一个布包,急匆匆踏进室内。
仆从躬身,伸手拦住道:“将军,请留步。”
陈皎一愣,转过头,越过屏风,看向里面。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卧在床榻上。
时而传来一两声低低的嗽声。
她说:“怎么了?”
仆从磕磕巴巴:“郎君病、病情甚重,怕、怕过给将军,还、还……”
“几天没见,你怎么磕巴了?”陈皎皱眉问。
仆从紧张得嘴角一抽:“……奴婢是担心,担心得磕巴了。”
“哦,”陈皎沉思片刻,神情严肃,“什么病?传染吗?”
仆从眼神往左边直溜:“……”
屏风里传来一声咳嗽。
仆从忙压低脖颈:“传染的,传染的。将军还请快快离去吧,不要过了病气。”
陈皎一仰脖,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咳咳咳!”
屏风内传来一阵激烈的咳嗽,然后“哐”地一声。
仆从吓了一跳,忙转过身:“郎君!”
法正气势汹汹地绕过屏风,披散着头发,双臂交叉,神色阴郁,中气十足地质问:
“——她人呢?!”
“走、走了,”仆从虚弱地说,“哦了一声,就、就走了……”
“哦?”法正的胸脯起伏一下,眸中掠过一道杀气腾腾的光。
仆从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大声说:“郎君,这、这个《诗》云,其出东门,有女如云。天底下的女人多的是,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啊郎君!”
法正咬牙道:“你懂个屁的《诗》,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等等,谁说我喜欢她了?!”
仆从:“……”
“我怎么会对主君有不轨之心?放肆!”
法正怒气冲冲地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郎君……要去干嘛?”
“病了,躺着!”法正道。
“……郎、郎君。”
“怎么?!”法正没回头。
仆从觉得自己的生命可能要以这种形式潦草地收场了,即使法主簿不处理他,陈将军也会处理他——指不定还连带郎君一起处理掉了!
他以额触地,悲愤地说:“将、将军她……回来了。”
陈皎面带刚刚自制的简易口罩,一脸茫然地看着法正。
“……”
片刻死寂。
陈皎扯下面纱,平静地问:“你好了?”
法正沉默片刻,缓缓捂住嘴,咳嗽两声:“臣没有。”
陈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背过手,沉声道:“那卿还不回去躺着?”
法正:“……臣这就去。”
*
陈皎觉得自己处理得很正确。
在面临传染病威胁的情况下,难道不应该做好自身防护之后,再去探望病人吗?
否则,疾病传播扩散了怎么办?军中开始流行了怎么办?
更倒霉一点,传播到民间了怎么办?
东汉末年本来就是个疾疫大流行年代,她可不想让并州境内十室九空。
至于那种和她撒泼打滚、斗智斗勇的男人——
陈皎看着法正重新躺回榻上,神情严肃:
“卿哪里不舒服?”
法正思考良久,终于吐出一句:“臣……嗓子痒。”
陈皎关切地按住他的肩膀:“嗓子痒?不可能,卿不是病得很重吗?”
“臣为将军披肝沥胆死不足惜,”法正坚定地说,“病得很重,也好像身强体健一样。”
陈皎沉着脸,一本正经:“不行,嗓子痒也不行——我不能冒着失去卿的风险,来共创大业啊。”
法正眸光一闪,不由微怔:“……”
虽然明知将军是在阴阳怪气,但还是……喜欢听这种话怎么办?!
疯了,他疯了!
陈皎顿了顿,觉得她阴阳不下去了。
遂语气一转,她温和而真诚:“我又哪里得罪了孝直吗?”
法正:“……”
他不能说,“你编的球是怎么回事”这种话。
会显得像个悍妒妇人。
陈皎:“没得罪的话,孝直难道只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吗?”
法正:“……”
陈皎真诚地说:“孝直,即使你安安静静地挂在墙上做壁花,存在感也已经很高了。”
“……”
陈皎与法正沉默地对视片刻。
半晌,陈皎板着脸转过身,从身后拿起一个茅草编织的球体,扔过去。
这球毛毛糙糙的,挺扎手,隐约能看出像是一只野猪的外形。
法正接住球,拧眉打量许久,仍旧勘不破玄机,迟疑道:
“……这是?”
陈皎仍板着脸:“礼物,我送你的。”
法正微怔,坐起身:“这平白无故,将军为什么要送臣礼物?”
“……”陈皎被问住了,她只是觉得这第二只小老虎很可爱,下意识地想分享给法孝直。
她沉吟一下:“企业员工福利。”
法正幽幽瞪了陈皎一眼:“哦。每日里长日漫漫,将军如此打发度日,倒也悠闲自得。”
他顿了顿,抬高音调:“将军身居一州,经略天下,到头来一天到晚就干这个?!”
陈皎挑眉,伸出手,温和地说:“你不要吗?”
法正忙将身向后一撤,抱紧小野猪:“臣要——只是,将军给臣编一只野猪就罢了,还请不要长此以往、锲而不舍地磨砺此等技艺,与将军的身份殊为不和。”
陈皎大惊失色:“……野猪?!”
“不是……野猪吗?”法正语气一虚,“那是……鹅?”
“鹅?”陈皎骇然。
完了,更离谱了,直接被开除哺乳动物籍了。
过了许久,靠在门口的文君一回头,看见陈将军一脸沉痛地走出来——
“唉,好歹还是哺乳动物,倒也不算谬以千里吧……”
将军边走边摇头,感喟道。
*
陈皎请刘备落座后,向身后一瞥。
法正沉着脸,规规矩矩立在陈皎身后,见状,不情不愿地向前一步,躬身作揖:
“刘使君。”
陈皎压低声音:“态度,怎么倒像他欠了你的钱?”
法正咬牙:“……使君远路而来,臣抱病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陈皎忙说:“这是我的主簿,扶风法氏的法正法孝直——他出身名门,少习经传,满腹经纶,应变将略,机谋深远,性情率直……”
她紧张地咽了口吐沫:“……想、想必会与玄德公合得来。”
“……”
刘备心下疑惑,不知道陈将军抓着一个帐下的主簿,向他夸得像朵花一样,是为了什么。
不过,他虽不明所以,仍笑道:“这有何妨?先生请起。”
法正抬起头,瞅准陈将军不注意的间隙,笑意盈盈地瞪了刘备一眼。
刘备:“……”
这位法主簿分明是微笑的,但给人的感觉怎么像……要杀人?
陈皎并未察觉,开口道:“如今曹军仍在冀州与袁绍余部作战,袁谭、袁尚虽各怀鬼胎,袁氏的势力仍旧摆在那里,也未必不是一场恶战。”
刘备回过神,感慨道:“是啊,袁本初也是一世豪杰,可惜这几个儿子,却是兄弟阋墙,白白葬送了一片家业……”
陈皎颔首:“所以孩子生多了也麻烦——哦,我想说的是,许都目前空虚,若说把天子劫持过来,现下倒是个好时机。”
刘备沉吟:“奇袭许都吗?曹操不是没吃过后方叛变的亏,此番出征,在豫州老巢设下重重屏障,只怕不易袭取啊。”
陈皎正色:“如今袁绍已死,关东士族大多已经认定曹司空有霸主之基,只怕一时半日,不敢再思叛乱——如今想袭许都,已经不大可能了。”
刘备点头:“是啊,那……又该如何?”
陈皎背过手,捅了一下法正。
法正幽怨地开口:“当日曹司空与袁绍刚刚开战时,江东孙伯符曾放出风声,声称要奇袭许都,迎还汉帝。结果,却是转头跑到荆州,与刘表开战——可见,天下人皆知许都不可取,汉帝不可迎。”
刘备:“啊,那岂非无计可施?”
法正一开始还有点被强迫的无精打采,当真一说起来,刘备又很会捧哏,却不觉又上了头。
他双眸一凛,肃然看着刘备,厉声道:“——那是因为天下人皆是蠢材,画地为牢,自断手足!”
刘备骇然:“哦?还望先生教我。”
法正倾身垂眸道:“许都确实不可取,天子却未必不可得。”
“万万不能与曹操争兵锋,”法正低声道,“应该……绑架。”
刘备:“……?!”
法正一脸淡定:“山匪十五成群,便可劫掠乡野。今将军举一州之力,为什么不能绑架区区一个汉家天子?”
“……”
法正顿了顿,补充:“不对,您是汉室宗亲,容臣重新说一下——今将军举一州之力,为什么不能迎接天子、重定正朔、再整乾坤?”
“……”刘备一脸震惊地看着陈将军的这位主簿,心中大为震撼。
真是一位不拘俗流、不计毁誉、思维跳脱的人才啊,陈白浮究竟是怎么搞到手的?!
商议已定,陈皎起身把刘备送到门外。
法正与陈皎一同立在门口。
法正敛眸,望着刘备离去的背影:“将军为什么要让臣与刘使君私下来往?”
陈皎一愣,半晌,吞吞吐吐道:“……嗯,你不觉得他和你脾气相投吗?”
法正不由切齿:“哦?臣恐怕不、觉、得。”
陈皎转过脸,抬手按住法正的肩膀,沉声说:
“孝直,听我的,你可得这么觉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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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金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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