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五年,某日。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法孝直先生的心情很不美妙。
他一大清早,就急匆匆命人备车,入宫觐见皇帝陛下,准备狠狠告上某人一状。
“——她还是要随使团跑到大秦去!”
法正叉着腰,手指西方,来势汹汹。
文君端坐镜前,正在梳妆,闻言手一抖,金簪没入长发。
她缓缓转过头,拨开眼前的十二旒垂珠:“白浮要随使团去大秦?朕怎么一点风声也不知道?”
法正愣住:“臣已经上过好几表了,陛下没看到?”
文君沉声道:“朕不曾见到。”
“……”
文君与法正对视一眼,各自了然。
法正咬牙道:“臣早就对陛下说过,那尚书台的郎官十个有九个是白浮的门生属吏。她想藏点什么,岂非易如反掌。”
文君切齿道:“白浮她好大的胆子!当年她执意要撂挑子离开,朕哭得稀里哗啦,百般挽留,她倒好个铁面无情。现在怎么?又觉得偶尔玩弄一下朝纲、蒙蔽一下圣听……很有意思了?!”
法正严肃地说:“陛下,您乾坤在握,远非定王可比……”
文君冷笑一声,霍然起身。赤色长袍的后摆曳地,上面的金龙翩然若飞舞:
“是啊,孝直放心。朕定然好好劝一劝……陈、大、将、军。”
*
陈皎怀抱着一摞奏章,哼着歌走在路上。
此时正值下朝的时候,一路上的公卿百官见到她,纷纷先目露诧异,而后躬身赔笑。
陈皎几年没上朝,发觉这些峨冠博带的人似乎颇换了一批,已经不认得几个了。
文君做事就是这么干脆利落,不过,会不会太急躁了一点?
陈皎下意识地想,旋即又失笑。
——咸吃萝卜淡操心,关她一个离休干部什么事?
这十来年风云激荡,她居然到现在也没缓过来,还是一天到晚神经紧张。
“大将军,您怀里抱的是什么?”有人殷勤地问,“若是不要紧的话,是否要仆婢们来搭把手?”
陈皎猛地惊醒,回答道:“哦,是蔡侯纸,不用了。”
那人脸色一白:“……”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问的是纸上的内容,陈皎将军回答的却是纸张的材质——
他登时紧张起来。
陈将军如此答非所问,定然是故意,难不成纸上记录了什么绝密之事?
虽然大将军久不涉朝纲,平素又慈眉善目、平易近人,但毕竟她可是……大杀神陈皎啊!
问话的是个年轻人,只听其他人说起过陈将军荡平天下、一统九州时的“斑斑劣迹”,遂越想越慌乱,越想越可怖——
完了完了,问到了朝廷机密之事,他不会被拖出去午门砍头吧……
“?”
陈皎眼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脸色由殷勤变谨慎,由谨慎变恐慌,心中诧异。
虽然她已经习惯了别人害怕她,但……她刚刚也没说什么啊?
见那人说不出话,为了缓和其心情,陈皎又好心好意地补充:
“蔡侯纸经过改良,可以量产。以后,卿也可以用纸张上书,不必浪费竹简,陛下也可省些力气,岂不两全?”
年轻官员连连点头:“是、是……”
一边行礼,一边夺路而逃。
陈皎立在原地:“……”
“大将军一片好心,又被当成驴肝肺,可惜,可惜。”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车帘忽然被掀起,传来一道虚浮温和的嗓音。
“大将军是要去舍下吧,协略有先见之明,已命车架来迎。如若不弃,便请同乘。”
一个竹冠青衫、士人打扮的男子笑道。
是定王刘协。
陈皎讶怪道:“大王,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
刘协拨弄着车帘,笑道:“你我都是闲人,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与我闲聊,聊以打发辰光,不是甚妙?”
“恭敬不如从命。”陈皎说着跳上车。
马车轰隆隆地向前驶去,虽然只有一匹马,但速度很快。
陈皎忍不住探出头:“大王,你的车加了蒸汽机?”
刘协颔首:“前日,凉州牧刘备入京,送了朕一个,说是诸葛孔明闲来无事,捣鼓出来的东西。”
陈皎点头:“我说呢,原来是混合动力。”
刘协稍稍侧目,缓声道:“改进后的确速度快了许多。乘坐这样的马车,即使去大秦那样远的地方,来往也需要半年时间。”
陈皎:“哦……等等?!”
半年,六个月?!
刘协和她四目相对,交换一下眼神。
半日,刘协笑着垂下眼:“白浮,你怀里抱的是什么东西?”
陈皎:“是蔡侯纸——”
“——是法令君给你打的小报告吧?”
刘协的确是比朝中的愣头青老练多了,不待陈皎说完,就微微笑道。
陈皎眨眨眼,低声道:“……陛下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呀,实在可怕,臣真是放心不下。”
刘协若无其事地笑道:“那卿与我这样身份尴尬之人公然同乘,实在是有失考量。”
陈皎也笑:“为了一些事情,有时也不必考量得那样多——大王既知拙夫写了点什么,是不是也知道我的心事?”
刘协一歪头:“卿的心思,我不敢揣测。”
陈皎笑道:“不敢是不敢,不能是不能,大王何必顾忌臣这样一个闲云野鹤之人?”
刘协咳了一声,板起脸:
“白浮,虽然我年纪小卿几岁,有些事还是要劝一劝白浮……”
“——你跑到大秦去,少则二三年,多则十年八载都回不来。你只顾自己快活了,你家孝直可怎么办呢?”
刘协煞有介事。
陈皎嘴角抽搐:“……大王关心这个?”
刘协故作惊讶:“怎么不关心?此后三五之夜,月满西墙,孝直却独守空房——那岂非是如曹子桓所言,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涕下沾衣裳……”
陈皎:“……”
刘协顿了顿,轻咳一声:
“……当然,如果白浮应允我一件事,我也不是不可以把孔明的蒸汽机借你……观摩观摩。”
这时,车猛地停了下来,两人的脑袋险些撞车窗。
“怎么了?”刘协扬声问。
“……是陛、陛下,”车夫磕磕巴巴道,“陛下要找大将军……”
刘协“哦”了一声,转过脸笑道:“当然,前提是大将军见过陛下后……还活着的话。”
陈皎:“……”
*
文君端坐在御座中,两袖合拢,袖摆垂落。
她端起茶盏,放在唇边略抿了一口,抬眸注视着远处。
宫人忽然悚然跪地,紧接着门扇被推开,那个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
她并未着甲——她已经很久没有着甲了——因而显得有些清瘦纤细。
文君默然想。
或者,她这些年的确清损许多。
文君竭力回忆上一次见到陈皎甲胄在身时的情况——
好像是在交州,孙氏新降。陈皎沉默地看着流血漂橹的江水南去,而后转过头,见到她,忙冲着她跪下来,一脸冷静地禀报战况。
她便也用同样的冷静奖掖主帅的勇猛果敢,装作没有看见陈将军伏地不起时,溢出眼眶的泪水。
她印象中,那是唯一一次见到陈皎哭泣。
她为什么会哭?
陈将军向来温和而冷冽,她的情感也像潺潺的溪水,稀薄而平静。
令文君时常觉得,陈皎是没有激烈的感情的。
——她是一架理性的机器,只会温和而坚韧地运转。
“陛下。”
文君从回忆中惊醒。
一晃神,陈皎已经走得很近了。
陈皎趋入、拢袖、伏跪,在以额触地的瞬间,她颇为感慨地合上双目:
“臣参见陛……”
“白浮,”文君打断了她,没有想起法孝直的千叮咛万嘱咐,反而迟疑着问,“当年的事……朕是不是逼迫你太过了?”
那年,在西碰了钉子,曹操曾南下击吴,周瑜引兵火烧赤壁,曹操败归。
三足鼎立的局势已经立定,人脑袋都打成狗脑袋,三家各自休兵。
陈皎已把文君扶了起来,顶替了她的位子。刘备、文君和刘协力量大抵平衡,能够维持着相互妥协的状态——反正还能离咋地,凑合着过没有问题。
陈皎本想就此挂冠而去,并勤勤恳恳策反了法正,法正也理解支持赞同了——
是文君死缠烂打地向她输出自己的观念,纠缠不休地劝,把陈将军劝了回来。
而后,就是在陈皎看来无比枯燥、在那个时代却还算新鲜的流程了——
打仗、加封、打仗、称王、打仗、废帝、打仗、篡位……
待到陈皎在南海边向她单膝落地、俯首称臣时,所有人都已感到,他们已涉入了滚滚向前的大江之水,只有穷极一生来逐波东流去,再无止息。
“白浮。”
陈皎伏地的姿势略显僵硬。
文君思忖片刻,走下台阶,蹲下身,沉声道:“朕想统一天下,朕想要万仞之巅、极天之寒处的风景……白浮,朕做错了吗?”
陈皎抬起头,目光平静温和:
“陛下没有错。即使有错,陛下也不能轻易怀疑自己错。”
“可是,死了许多人啊,”文君轻声说,“朕做什么,都会死人。朕每走一步,脚下都血流成河——天下的百姓,真的想要朕一统天下,想要朕开拓西域,想要朕北击胡虏吗?他们得到了什么?”
陈皎敛眸,轻叹口气。
文君握住陈皎的肩膀:“你当初不也是这么想,才不同意我……”
陈皎垂首,声音平静:
“臣怎么想,并不重要。您知道臣当初立定西陲时,真正的计划……是什么吗?”
文君一愣:“是什么?”
陈皎语气温和:“臣之所以选择西陲之地起家,是因为臣从来没考虑过入主中原、一统天下。”
文君:“!”
“臣只想暂时平息战乱,等个二三代人,中原恢复了元气,自会有中原的王者来征服我们。到时候,后辈疲弱,难免不战而降——有我们在西北多年的教化,边民遂有汉心矣,后来者可以少一些……顾盼之忧。”
文君瞳孔一缩,不可思议:“……白浮!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一手扶挽西北,就为了有朝一日拱手赠人?”
陈皎垂着眼,轻声说:“是。”
“那我们的子弟呢?我们的士兵呢?岂不都成了亡国败虏?!”
陈皎叹口气:“寻常人,哪朝哪姓不是一样活着。至于臣的属吏部曲,臣自然对不住他们……可是,臣或许也没有陛下那样在乎他们。”
陈皎抬起眼,深深看向文君。
一瞬间,文君几乎感到可怖——尽管这个人后来的名声颇类凶神恶煞,文君也一直不以为意。
她记忆中的陈皎,还是温和善良的。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像寒冰刺股般感到战栗。
她知道,这种恐惧生自无法理解——
就像人类本能地恐惧黑暗、死亡,如此种种人类无法理解的事物一样。
陈白浮……不似世中人。
文君沉默良久,才低声说:“既然你原来有那样的想法,却又做了这样的事……你只管告诉朕一句话,朕到底有没有逼迫过你?”
陈皎微怔,旋即冷静地说:
“谁也逼迫不了臣,谁也别想逼迫臣,臣是心甘情愿。”
文君一愣,不由追问:“为什么?”
“因为您说得对,”陈皎声调略高,“付出一些代价,我们可以改变更多。”
文君有些错愕,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何时对陈皎说过这样的话了——总不过是当初急着逼她回来时,胡乱夸下的海口。
她对身边的事物如此绝情,却居然会被自己的一句大话而触动心肠。
文君一时竟不知,这人是太深不可测,还是太天真无邪——
她沉声,又问:“那……卿可曾后悔了吗?”
陈皎仍很冷静:“臣是遵循自己的理智行事,不会后悔——做过的事,杀过的人,犯过的罪孽,臣都不后悔。”
文君最后一次问:“那卿为什么要哭?”
陈皎平静的面孔第一次泛起一点波澜。
半晌,她垂下眼眸:
“因为臣的理智叫臣为天下行此事,臣的心却叫臣为自己一哭。”
文君听罢后,良久才摇了摇头,叹息着说:
“白浮,你哪里懂得你的心?”
陈皎一愣,目光略一迟滞:“……”
一旁的宫人见状,还以为陈皎吃了瘪,忙打圆场道:“陛下玩笑,大将军的心是自己的,自己岂会不懂得自己?”
陈皎却垂下首,半晌,语气真诚:“陛下……明睿。”
宫人不觉咂舌。
文君知道,宫人是觉得大将军在睁着眼睛拍马屁,毫无下限。她自己却清楚,陈皎是真心的。
陈皎或许懂得很多,但她最不懂得的,反而是自己。
她替陈皎感到惋惜。
她现在觉得,自己和法正打下的包票有点太早——
因为她心肠一软,脱口而出:
“朕听孝直说,卿想去大秦?那就不要什么理智,请卿从心而行一次吧。”
大家的建议我都看了,自己写的时候没感觉出来戛然而止,没想到观感是这样的QWQ
其实,我之所以写到这里结束,主要是自感笔力不足,战争剧情想要推进,只能靠给对手降智or给对手发盒饭……再写下去,免不了就要和曹老板孙老板打架了,我怕写不好OOC得厉害,三国雷文再添一员猛将orz
番外是在文君登基、一统天下后的时间线展开的,会尽量(通过回忆杀)把这之间的故事补充完整。
欢迎收看《陈白浮同志在罗马》!
鞠躬.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陈白浮同志在罗马(1)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