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琉璃瓦上的文学梦

1952年1月·北京

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

北京城裹在细密如盐的雪沫里,胡同的青砖灰瓦都敷上了一层酥软的糖霜,唯有檐角蹲踞的石兽兽吻间积着硬邦邦的冰棱,在昏沉的天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雪花无声地落,落在刚贴上不久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大红标语上,落在沿街叫卖糖瓜儿的小贩肩头的油毡布上,也落在程家四合院那方方正正、覆着明瓦的暖阁窗棂上。

暖阁里烧着通红的炭盆,暖融融的气息蒸腾着若有似无的书卷香和干果香气。

十七岁的程书蓝慵懒地趴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桌前,一支派克金笔随意搁在摊开的《普希金诗选》上,墨水洇染了“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的诗句。

她只穿了件烟霞色织锦缎的紧身薄棉袄,领口和袖口滚了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莹白透亮。

细密的雪花沾在玻璃上,又迅速化成水珠蜿蜒滑落。

程书蓝出神地望着窗外东墙根下那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梅,几粒倔强的红苞正顶风冒雪地绽放,艳红如血,泼洒在一片混沌的素白背景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二小姐,您这窗开条缝,病才刚好利索,别再招惹寒气!”

门帘“哗啦”一掀,裹着一身煤烟味儿的王妈端着个黄铜脸盆进来,盆里热气腾腾的水汽熏得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些。

她麻利地将一块崭新的、印着“奖给劳动模范”红字的雪白毛巾搭在盆沿,一边絮叨,“快擦把热乎的醒醒神!瞧瞧,大少爷专程从东单市场排队给您捎的,苏联货!叫什么‘喀秋莎’香皂,金贵着呢!”

程书蓝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目光依旧粘在那片灼灼的梅红上。

她倏地站起身,棉袄下摆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路扫过书桌旁那座紫檀木底座的雕花玻璃屏风,发出一阵细碎的窸窣声。

“我爸还没回来?”

程书蓝走到炭盆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烤火。腕骨上戴着一枚小巧的金壳珐琅彩坤表,是去年生辰时舅舅从上海捎来的洋货。

“没呢。”王妈拧干了毛巾递过来。

“先生一早儿就去北大了,说是要紧着开那个‘思想改造学习班’,晚饭备不备上都两说。太太早上被协和医院一通急电叫走了,值大夜班,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说您得按时吃鱼肝油,甭嫌腥气。”

王妈说着,从旁边小几上拿起一个拇指高矮的精致棕色小玻璃瓶,瓶身上贴着烫金花体英文标签。

程书蓝嫌恶地皱了皱挺秀的鼻子。

那粘稠腥涩的橙黄色液体,是她童年的噩梦,母亲沈静宜总说它“明目健脑,强健体魄”,是托人在香港才买得到的稀罕物。

每次喝它,都让她想起幼时被强灌苦药的经历,喉咙里仿佛还残留着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一把抓过瓶子,旋开银质瓶盖,凑到眼前对着窗外的天光晃了晃。

阳光穿透黏稠的液体,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一块摇晃的、橙黄色的光斑。

她撇撇嘴,随意将它丢回桌上。

这时,一阵带着明显电流杂音的广播声从连接正房的穿堂那边隐约传来。

是家里那台簇新的熊猫牌电子管收音机,正用饱满激昂的调子播送着:

“……根据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指示,为适应国家大规模经济建设对于人才的迫切需求,全国高等学校决定于一九五二年三月十五日至十七日,首次实施统一招生考试!招生对象为……”

程书蓝精神猛地一振!她像只被惊起的雀鸟,赤着一双穿着绣花缎面棉拖鞋的脚,“哒哒哒”地冲过暖阁与内室相连的月洞门,脚踝上系着的那串带着几个小小金铃铛的细细红绳,也随之发出清脆急促的“叮铃铃”声。

“王妈!我哥昨天捎来的书呢?放哪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哎哟我的小姐!”

王妈赶紧追出来,搓着围裙下沾着灰的手指,“那些书……都在书房樟木箱里锁着呢!大少爷不是说……说是禁……”

她猛地住了口,抬手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往地上象征性地啐了一口,“呸呸,瞧我这嘴上没个把门的!晦气晦气!”

程书蓝才顾不上听她唠叨,早已一阵风似的穿过垂花门,踩着抄手游廊下被踩实了的积雪,直奔西厢书房。

廊下朱红的柱子半新不旧,上面新新旧旧贴了好几层标语。

最底下的似乎是“庆祝北平和平解放”,已经被新贴的“打倒美帝野心狼”、“妇女能顶半边天!”覆盖了大半。

雪水浸润,“半边天”三个字有些洇染模糊。

程书蓝纤细的手指掠过冰冷的廊柱,目光不经意扫向西厢房窗下。

窗根底下,邻居赵婶佝偻着腰背,穿着臃肿的打着好几块深色补丁的破旧棉袄,正拿着把几乎秃了头的扫帚,小心翼翼地扫着程家屋檐淌下的雪水,避免弄脏了程家新砌的花砖墙裙。

她时不时朝院里张望,一张被生活折磨得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局促。

“赵婶又来借米了?”

程书蓝漂亮的眉毛蹙了起来,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几步外的王妈听见,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不解与淡淡的鄙夷。

“王妈,上回不是刚借了她半斗棒子面?她家三个儿子不都在街道办当着干部,端公家的铁饭碗?怎么日子过得反不如我们家这开火的帮佣宽裕?隔三差五来打秋风,好生没道理!”

“哎哟我的祖宗啊!您小点声儿!”

王妈急得跺脚,几步追上来,压着嗓子,“赵主任现在可是西城区新提拔的副区长了!管着咱们这片街面呢!您太太老爷都是体面人,有身份,咱可不敢得罪……”

王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声音越说越低,透着无奈和对小主人的迁就。

程书蓝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踮起脚尖,轻而易举地够到书房门楣上方的一个小小凹槽,从里面摸出一枚小小的、打磨得光滑的黄铜钥匙——这是她和哥哥程墨的小秘密。

书房的门一推开,一股混合着浓郁墨香、樟木香气以及淡淡纸张陈旧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打开了一部凝固的时光。

这间书房是父亲程明远的禁地,一水的紫檀木家具。

书柜顶天立地,塞满了古今中外的典籍。

书桌宽大气派,笔架、砚台、笔洗、印泥盒、铜镇纸、青花笔筒一应俱全,无不精致考究。

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尊半尺高的黄杨木雕孔子立像。

程书蓝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墙角一只不起眼的、散发着浓郁樟脑味的深褐色老樟木箱。

她熟练地用钥匙打开大铜锁,掀开厚重的箱盖。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并非什么**,而是哥哥程墨从政务院他工作的资料室内部弄来的“参考资料”——大多是油印或铅印的苏联科普读物和技术书籍。

封皮上印着俄文和戴着鸭舌帽、扛着铁锤的工人形象。

她一眼看到自己要找的那本——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厚实的牛皮纸封面,印着一个戴着布琼尼帽的苏联青年头像,下方是一行醒目的俄语书名。

她抽出书,沉甸甸的手感。翻开深蓝色的扉页,哥哥程墨那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几乎要穿透纸张:

书蓝吾妹雅正:

熔炼钢铁,亦熔炼青春;锻打重器,亦锻打脊梁。

拭目以待,新中国首位“居里夫人”!

兄墨一九五二.元

那遒劲有力的“居里夫人”四个字,像几根小小的刺,扎了她一下。

“谁要做居里夫人……”她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下意识地撅了嘴。

她从小接受的是最传统的淑女教育,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向往的是李清照的文采风流,而不是实验室里枯燥的瓶瓶罐罐和冰冷的金属光泽。

然而,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摩挲着扉页上哥哥的字迹,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期许,最终默默地把书紧紧抱在了胸前。

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叮铃铃”的车铃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院门外。

接着是熟悉的“咚咚咚”敲门声和一个爽朗的、带着点市井气息的喊声:

“程教授家!程教授家挂号信!北京大学的挂号信!”

是邮递员老张!

程书蓝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攥紧了!

北大!

她把书往桌上一扔,一阵风似的冲出书房,穿过院子,几乎是扑向那两扇沉重的黑漆院门。

王妈在后面喊着“伞!二小姐,伞!”,抄起一把油纸伞追了出来。

拉开沉重的大门,一股凛冽的寒气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

老张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绿色制服棉袄,裹着厚实的围巾,帽子上落满了雪,活像个移动的雪人,正用力在门口的青石板上跺着脚取暖,冻得发红的鼻子下呵出团团白气。

他看见程书蓝,咧开嘴,露出一口微黄的牙齿,笑容朴实热情:

“嘿!程家丫头出来啦!冻坏了吧?快接着!北大来的,厚厚实实一封!哎哟喂,听说你要考那个啥……高考?全国第一回?这要是考上了,可是状元公呐!瞧瞧这劲头儿,就是不一样!”

他一边递过一个厚实的牛皮纸大信封,印着醒目的“挂号”红戳,一边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在胸前的帆布邮包上无意识地轻轻敲着,“嗐,我那混小子,也吵吵着要考呢,就是家里头……唉……”

程书蓝的心思早飞到了信封上,根本没听清老张后面的话。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信封上那熟悉的、印着“北京大学”几个大字的红色台头牢牢钉住了。

她有些急切地道了声谢,声音轻飘飘的,一把抓过信封,转身就往回跑。

“二小姐!您慢点儿!雪滑!”

王妈举着伞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试图遮在她头上,“太太交代了,您感冒才退烧,不能受风……”

程书蓝充耳不闻,径直冲回暖阁的书房,连肩头的几点落雪都忘了掸去。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呼吸都有些不稳。

程书蓝深吸一口气,雪亮的指甲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沿着信封边缘撕开封口。

就在她扯出里面那叠散发着油墨香的纸张时,一片调皮的雪花,被风卷着从门缝溜进来,正正好落在展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九五二年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生简章》的标题上,落在“暂定一九五二年三月十五日在北京、上海、沈阳、武汉、广州、重庆、西安七大城市同时举行统一考试”的字样旁边。

晶莹的六角形瞬间融化成一小滴冰凉的水珠,在“十五日”的“五”字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水痕。

程书蓝的心也像是被这滴冰水烫了一下,猛地一缩。

书桌上,方才随手揉皱的宣纸团还搁在砚台旁,那是她早上涂抹的几句闲愁小诗:“才见京华雪压枝,诗心已逐冻云飞。琼楼玉宇终成梦,我欲乘风归去兮……”

墨迹在“去兮”二字上晕开了一片狼藉。

她看着信封里印刷规整的招生简章,再看看桌上那份象征着她文学梦想、却已揉皱的诗稿,一股莫名的烦躁陡然升腾。

她伸出手,近乎粗暴地抓过那张饱含愁绪的宣纸,用力揉成一个更小的纸团,扬手一抛,纸团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了书桌旁一只制作精美的景泰蓝螭龙纹痰盂里,发出细微的一声闷响。

“还没想好学文学还是学炼钢啊?”一个略带沙哑却温和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程书蓝惊得几乎跳起来,猛地转身,手肘不慎扫到了桌角的青瓷荷叶笔洗。

“咣当”一声,笔洗倾倒,里面残余的几滴清水瞬间在铺开的《普希金诗选》光滑的书页上晕染开来,形成一小片不规则的墨蓝色阴影——恰恰盖在刚才翻开的那页上“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的诗句上。

父亲程明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书房门口。

他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厚呢子中山装大衣,肩膀上落着几片来不及拍掉的雪花。

大衣里面是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驼色羊毛衫和同色系羊毛裤。

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眼镜,镜片后深邃的眼眸此刻带着一丝关切和不易察觉的审视,正望着略显狼狈的女儿。

“爸!”

程书蓝定了定神,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带着少女特有的任性和斩钉截铁:“我想好了!我要报北大中文系!”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父亲。他正慢条斯理地解开大衣扣子,大衣沉甸甸的口袋里,赫然露出半截折起的报纸。

那是今天的《人民日报》。

隔着几步远,程书蓝锐利的目光轻易捕捉到了头版头条醒目的粗黑体标题:

《加速培养重工业建设人才是当前第一要务》

副标题更是一排加粗的铅字:

“向科学进军!为祖国工业化提供强大支撑!”

程明远取下眼镜,掏出一条细棉布手帕,不疾不徐地擦拭着镜片。

这个动作程书蓝太熟悉了,通常意味着父亲要进行一番逻辑严密的长篇说理了。

暖阁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今天的会……主要内容就是落实高教部的指示。”

程明远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

“国家建设,百废待兴啊。现在急需的是实实在在、能立马上手、改变国家落后面貌的人才!特别是冶金、地质、机械……这些过去被人瞧不起的‘泥腿子专业’,如今是金饽饽了。”

“可文学就无用了吗?”

程书蓝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急切地反驳:

“连《人民文学》都说我的诗有灵气!那期转载我《滕王阁序》读后感的报纸还在您案头呢!写得好,不是一样能为国家服务吗?一样可以歌颂建设,鼓舞人心!”

她指向书桌一角那份被精心剪下来的报纸副刊。

“书蓝……”

程明远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复杂难辨。

他绕过书桌走到女儿身边,没有看那篇报道,而是从公文包里又取出一份还散发着油墨和纸张气味的文件:

“不是无用,是缓急轻重有差别。你看看这个,高教部内部传达的会议纪要摘要。苏联专家团首席顾问伊万诺夫同志在会上明确指出,中国高等教育结构亟待调整,必须大幅向工科、特别是有色金属、钢铁冶金等领域倾斜。他说,‘没有足够的钢铁,就没有强大的国防,也就没有独立自主的国家地位’。这是现实,血淋淋的现实!文学不能炼钢啊,孩子。”

父亲的声音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铁块投入了冰水,发出“嗤”的轻响。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