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文学与钢铁的碰撞
程书蓝的目光接触到那份油印资料上刺眼的、充满了“钢铁”、“万吨”、“焦炭”、“高炉”等冰冷字眼的文字,一股被安排、被否定的委屈和愤怒瞬间淹没了她!
那些冰冷的术语像一根根钢针,扎在她精心编织的文学梦里。
她猛地伸手,一把夺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看也不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书桌上。
手腕挥动间,不慎扫到了刚刚扶正的青瓷荷叶笔洗。
笔洗摇晃了一下,里面仅存的几滴墨汁终于没能幸免,甩溅了出来,不偏不倚,几滴浑浊的墨点沾染在父亲程明远干干净净的深灰色毛呢大衣袖口上,迅速晕开成一小团难看的黑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程书蓝看着父亲袖口那突兀的墨渍,又看看父亲瞬间错愕继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丝后悔。
但她高昂着头,倔强地咬着下唇,那点刚冒头的歉意立刻被更强烈的自尊心压了下去。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对峙中,院门外再次响起了自行车铃铛声,还有一道清朗悦耳、带着阳光气息的年轻男声穿透风雪和寂静:
“书蓝!小妹!在家吗?快出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是哥哥程书墨。
门帘再次被“哗啦”掀开,裹挟着一股冷冽的风雪气息和蓬勃的朝气。
程书墨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没戴帽子,头发和浓黑的眉毛上沾满了白色的雪粒,衬得他那张本就英挺俊朗的脸更是精神奕奕。
他一手抱着个印着铁锤齿轮图案的帆布文件包,另一只手则像献宝似的举着一个银灰色的、印着斯拉夫字母的铁皮饼干盒子,笑嘻嘻地,眉毛上的霜花似乎在跳跃:
“快瞧!政务院小灶特供!跟来援建咱的苏联专家吃的一样的!黄油曲奇,倍儿香,倍儿酥!”
他兴奋地晃着铁皮盒子,发出饼干碰撞的哗啦声。
但当目光扫到屋里面色不虞的父亲和明显气鼓鼓、咬着唇的妹妹时,程书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英气的眉毛很聪明地挑了起来,促狭地眨眨眼:
“哟?这是怎么了?一个黑着脸,一个撅着嘴……我这紧赶慢赶回来送好吃的,撞枪口上了?该不会……又是为着报志愿这点事儿,咱家这对知识分子父女又开始‘秀才造反’了吧?”
“哼!”
程书蓝抱着胳膊,把头扭向一边,声音里满是委屈,“我想学中文!爸非让我学什么炼钢!他说我写诗是浪费时间!”
程明远叹了口气,没说话,看着袖口的墨渍,无奈地摇了摇头。
“嗨!这事儿啊!”
程书墨恍然大悟,随手把那盒珍贵的黄油曲奇放在桌上,脱下军绿色大衣挂好,几步走到程书蓝书桌前,拿起那本厚重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又瞥了一眼那份刺眼的招生简章。
他眼睛看着妹妹,一手却已不着痕迹地从旁边那份《招生简章》中抽出一页,在她面前慢悠悠地展开,手指精准地点在几行关键数据上,声音清晰而富有磁性:
“学炼钢怎么了?那可是一等一要紧的学问!你看啊,你这脾气……真该改改。火气大了,脑子容易不清醒。”
程书墨慢条斯理地指着一行字说道:“你喜欢的北大中文系,今年全国……只招三十个人。”
程书墨刻意加重了“只”字。
“那又怎样?我能考上!”
程书蓝下巴依旧倔强地昂着,信心依旧爆棚。
她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天才少女,过目不忘,文思敏捷,从小就是第一名拿惯了的,北大中文系一直是她的目标。
“嗯……考嘛,当然要考的,你这脑瓜子,确实比哥灵光。”
程书墨带着笑意,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但随即,话锋微妙地一转,另一根带着薄茧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啪”地一声,点在了资料的下方。
“但是呢……你再看看这儿——工业大学的冶金工程系,喏,就这本《钢铁冶金学原理》对应的专业方向。”
“今年,全国计划招生名额,是这个数——三百名!”
程书墨故意拖长了音调,将这个数字清晰地烙进程书蓝的耳膜里。
“三百?”
程书蓝眼睛微微睁大,这个庞大的数字让她愣了一下。
她不是不通世务的傻子,自然懂得基数大小对竞争意味着什么。
“对啊!”
程墨趁热打铁,声音里适时地带上了一种极其合理的、为妹妹着想的关切:
“竞争压力可小多了!而且!”
他用手指戳着那份简章的最后几行小字,“最重要是这个——为鼓励优秀学生投身国家急需专业,冶金、地质、机械等指定工科专业,学费全免!每月发放助学金!粮票补贴也高于其他专业!”
三百人……免学费……助学金……
这几个词,像一块块沉重的铅块,投入了程书蓝原本充满个人抱负的心湖,激起了完全不同方向的沉重涟漪。
它们不是冰冷的数字和冰冷的政策,它们背后连接着一个庞大的、她之前从未如此清晰感知到的词汇——国家需要。那个需要钢铁的国家,那个勒紧裤腰带建设工业的国家,与一个热爱文学、渴望成为诗人的少女个体之间的需要……
在此刻,似乎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在她面前形成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对比。
程书墨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道:
“哎,对了!今天在部里开会,碰到冶金工业部来的卢工,卢志安工程师!知道吧?全国冶金领域响当当的大专家!他正好也带了儿子一起来……啧啧,那小伙子,叫卢致远,据说从小就泡在他爸的炼钢手册堆里长大的,厉害着呢!听说他今年也参加高考。”
程书墨顿了顿,故意用一种略带玩味、仿佛只是不经意提起的语气补充道:
“不过呀,人家卢少专家可说了,钢铁这行,那是真真正正的重工业,重体力,重责任,也重血性!女孩子学这个嘛……他原话说啊,‘那是……不太合适吧?精力智力先不说,光说以后下车间就麻烦,不是耽误国家资源么?’啧,话是不大好听,不过呢……也挺在理的。”
“轰”的一声!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程书蓝。
“卢——致——远?”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原本还带着一丝委屈和迷茫的漂亮杏眼,瞬间像被点燃的两簇小火苗,“蹭”地一下亮了起来。
眼睛里面燃起的是灼灼的战意,是强烈的、被冒犯的自尊。
还有一股极其敏锐的、混合着挑衅和不信的“你说我不行?我偏要证明给你看!”的执拗。
程书蓝被父亲劝说都没这样激动过。
这个素未谋面、仅凭名字就知道可能家学渊源的所谓“冶金世家子弟”,他凭什么?
一个外人,凭什么理所当然地断言女孩不该学、不能学冶金?!就凭他姓卢?!
“在理?”
程书蓝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带着一种被激怒的轻蔑:
“他懂什么!他算老几?!不就是个靠祖宗荫蔽、还没进大学门就自以为是的二世祖吗?!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哎,这话说的……”
程书墨似乎想替那位“卢少专家”辩解两句,却故意欲言又止,脸上分明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就在程书墨话音未落之际,程书蓝已经猛地转过身,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崭新的、封面上印着《钢铁冶金学原理(俄文版)》的厚重大部头。
书本冰冷的封面传递到她的指尖。
就是这本书!
它仿佛成了那个叫卢致远的傲慢男生的化身。
那带着油墨和纸张味道的厚实书脊在她紧握的手中微微变形。
“他说的在理是吧?学这个浪费是吧?!”
程书蓝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俏脸涨得通红,眼里是不管不顾的任性怒火,“那我偏要学!看看到底是谁不行!”
伴随着这句宣言,她双手抓住那本新书的两端,雪白的手背上青筋微现,眼看着就要用尽力气撕下去。
“住手!”
程书墨的长臂及时地伸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按住了妹妹纤细却因为愤怒而充满力量的手腕。
他的手指温暖而有力,带着兄长特有的既宠溺又控制的分寸感。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这刚进家门的新书,还没捂热呢!撕它干嘛?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呀!”
程书墨语气轻松,带着点戏谑,巧妙地化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程书蓝握着书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力道。
那本厚实的《钢铁冶金学原理》沉重地躺回书桌上,封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折痕。
她失神地望着窗外。
***
暮色四合。
四合院青砖灰瓦的轮廓在越来越密的雪花中显得影影绰绰。檐下的冰棱更长了,尖端闪着幽蓝的寒光。挂在窗框下的那串干红辣椒,在风雪中无声地摇曳。
王妈轻手轻脚地进来点燃了书桌上的玻璃罩煤油灯,橘黄色的光晕瞬间驱散了房间里的寒意和一部分沉重的气氛。
灯花跳跃,在程书蓝那张失魂落魄的小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那份崭新的北大招生简章和旁边那本差点被撕碎的俄文版专业书,在灯光下静默相对,像一条即将抉择的人生岔路口。
王妈点上灯,开口道:
“我的二小姐,你要注意身体呀!怎么能不点灯呢?那眼睛可受不住的。你和先生再怎么置气也不能拿自己出气啊。刚才,隔壁赵婶过来道谢。这不,雪天路滑,也没啥好东西,就把她家院子里那树上最后几个冻柿子……硬要送来给您尝尝鲜……”
她搓着手,又道:“街角的李婶,她想问问咱家有没有不要了的书。您那些看旧了的、写完了的复习参考书啊、演算纸啥的,愿不愿意借给她家狗剩瞅瞅?听说那孩子也是憋着一股劲儿呢……”
程书蓝依旧保持着面朝窗外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漫天风雪,像一尊精美的瓷娃娃。
哥哥带来的冲击、父亲带来的压力、那个陌生男生带来的愤怒,此刻都已沉淀下去,搅和成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
迷茫、委屈、不甘、一丝好奇,还有一种初识现实残酷的惶惑。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有许多声音在吵闹——普希金的诗句、炼钢炉的风机、简章上的铅字、父亲忧国的叹息、哥哥精明的分析、还有……卢致远那张想象中的、傲慢无礼的脸。
“书?”
程书蓝像是刚从遥远的地方回过神来,声音有些飘忽,带着一种不假思索的、近乎轻慢的随意:
“……哦,王妈,都在那樟木箱子里堆着呢。她自己……”
她忽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漂亮的眉头再次不耐烦地蹙起,“随便吧!堆在箱子里也是占地方!想要就送给她家。王妈,你看着拿吧!”
“哎!哎!好嘞,我的二小姐!可别生气了啊,我现在去找找。”
王妈拍了拍书蓝的肩膀,然后嘴里嘟囔着狗剩的好学云云,退了出去。
外面,不知哪家的孩子偷偷放了个鞭炮,“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突兀,大概是顽皮的孩子在祭拜灶王爷。
随后,一切又重归于沉寂的风雪之中。
暖阁里的炭盆不再如先前那般通红,只残余着暗红色的温暖灰烬。
程书蓝蜷缩在靠窗那张铺着厚厚丝绵垫子的藤制摇椅里,怀里抱着那本《普希金诗选》,身上的薄锦缎棉袄外面裹了一条厚厚的羊绒毯。
雪光透过窗纸,朦胧地映亮她沉思的侧脸。
她翻到那期《人民文学》,在昏暗的光线下找到自己那首被转载的小诗。
墨色的铅字排列成整齐的诗行,但在幽冷的雪光下,那些曾被主编赞誉的、充满灵性的诗句,此刻竟也仿佛带上了一丝轻飘飘的不切实际。手指掠过扉页上主编那龙飞凤舞的寄语:
“赠书蓝小友:少年才情动京华。期盼你成为新中国第一位赢得世界文坛瞩目的女诗人!”
曾经让她心潮澎湃、视为无上荣耀的字句,此刻竟显得有点遥不可及,甚至……像一种甜蜜的负担。
正房的灯光早已熄灭,但从穿堂处,依旧隐隐传来父母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时断时续,夹杂在风雪声中。
“……鞍山……苏联专家……设备……扩建计划……急……”
“……可她毕竟才刚十七岁……身子又弱……炼钢车间那环境……”
这是母亲沈静宜的声音,透着作为母亲的焦虑和心疼,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半度。
“静宜!现在是什么时候?国家建设如火如荼!一穷二白!百废待兴!钢铁就是国家的脊梁!”
父亲程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个人的喜好、安逸……在国家的需求面前……孰轻孰重,还用说吗?……我知道你不舍……但苏联专家的报告说的很明确!钢铁战线不分……不分男女!娜塔莎·彼得罗娃同志,就是苏联著名的女冶金工程师!人家管着上万吨的水压机……温室的花朵,总要经历风雨……”
后面的话模糊听不清了。
风雪声似乎更大了一些。
程书蓝赤着脚,悄无声息地从摇椅里滑下来,冰凉的青砖地面激得她脚心一缩。
她没有披毯子,就这么穿着单薄的中衣,踩着冰冷的砖地,一步步挪到自己的书桌前。
月光从云层缝隙透出一点点,将她纤细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
她轻轻拉开书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里面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左边,一张填写了一半的、北大中文系的报名表。墨水洇染了“程书蓝”签名处的最后一点蓝。
中间,一份崭新的、印着工业气息浓重图案的工业大学冶金工程系招生宣传册。封面是一个工人握着钢钎、背景是巨大高炉的彩色照片。
右边,一本残破焦黄的《石头记(程甲本)》——她费劲心机保藏下来、躲过多次“处理”的半部《红楼梦》残卷。被烧焦的书页边缘卷曲发黑,像一只折翅的蝴蝶。
窗棂之外,1952年初冬的北京城,早已沉沉睡去。
风更紧了,雪粒打着旋儿,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只有屋檐下那一排排尖锐的琉璃冰凌,在黑夜与雪的微光里,凝固、沉默、闪烁着坚硬而剔透的幽蓝光泽,如同无数悬在天地之间的锋利钢针,指向一个充满未知、也充满挑战的未来。
那个选择——
文学的清梦?
还是钢铁的熔炉?
她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抽屉里那三样东西。
夜色如墨,雪落无声。
琉璃的世界,静待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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