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奇从来都不是单独的个体。
博奇的记忆会遗传,那么相应的,和记忆相关的所有东西:智慧、逻辑、野心……都会遗传。
“既然如此,那我究竟是独立的我,还是过去所有先辈的集合?”
这是七十七世最常思考的一个问题,要不然自己怎么能在刚满一岁的时候就成了新王。
七十五世暴毙,七十六世沉迷研究,最终只能让年幼的七十七世继承王位。
开始,七十七世只觉得惶恐与不安,她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正式成王之前,她反复地问自己:
我能管理好博奇吗?我配当国王吗?
忐忑又不安。
所有问题的答案似乎都在指向否定。
然而,当她真坐上那个位置时,她所有的不安瞬间化作齑粉,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怎么做,怎么说,如何运营,如何管理,一件件一桩桩,如同过马灯般,极有条理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胸有成竹,她如有神助。
或者说,就是有“神”在助她。
从新王登基仪式开始,她每朝代表着权势的宝座多走一步,沉睡的记忆就多一分被唤醒。
一步一生花,一步一帧画。
她停在宝座前,吞下象征着新王的珍贵沙砾,口腔纹路被沙砾扫描记录,而后在宝座上迅速浮现,覆盖住过往的旧纹。
新鲜的纹路美丽又狰狞,和过去的那些相似又不同。
历代国王的记忆在她脑海里悉数涌现。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冰冷。
不过短短几步,她便从懵懂无知、忐忑不安,变成了个真正的王。
这就是“可遗传记忆”的力量。
下一瞬,地下每处,每个博奇面前,同时睁开了一双硕大的眼睛。
见到这双眼睛的瞬间,所有博奇都自觉停下了动作,它们低下头,屏住呼吸,克制着自己的蛙鸣,摆出恭敬的样子,等待着新王的发言。
很快,稚嫩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便从这双眼睛传出,她说:
“我是七十七世,你们的新王。”
话落的瞬间,举国欢腾,蛙声齐鸣。
年轻的博奇上下跳跃,年老的博奇振舌喝彩。
地下的彩灯被瞬间点亮,满天的萤火飞舞齐聚,忽而散开,宛若一朵朵活烟花。
然而,在这些此起彼伏的欢呼雀跃之中,更多的,则是一张张疲惫又虚伪的笑脸:
“什么新王、旧王,不过都是换了皮的八世。”
八世。
八世。
又是八世。
七十七世缓缓闭上了眼睛,这话她不知道在记忆里听多少遍了。
无聊。
真是无聊。
连那些骂新王的话都骂不出新意。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七十六世不愿意继承王位了——当王,是在见证历史,更是在重复历史。
重复的历史,又有什么好见证的呢?
一切的规则制度都在八世时定型完善,所有博奇都在遵照着那时的规则行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
当然,除了偶尔一些失控的博奇。
但这是很正常的事,哪怕是精密的仪器,也总是会有那么一两个小螺丝出现问题。
七十七世打了个哈欠瘫倒在宝座上,她只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点不一样的东西。
终于,在她八岁大寿到来之前的几月,她看到了记忆里没有的新意:
曾经被驱逐出去的某个雄性博奇,带回来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生物——长生者。
他长得和博奇不同,但这并不是引起七十七世兴趣的地方,而是他的长生。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七十七世就知道这人是个长生者。
在历代国王的回忆里,在那些永不褪色的记忆里,这个人一直都藏在视线的边角,在那些无人在意的角落反复出现。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某一天你看到了一个人,然后你突然想起在家中抽屉里、在那些零散的、跨越时间的无数老照片中,你总能在照片的角落,看到一张重复的脸。
无论风霜如何摧残,他总是这样的长相、这样的年龄、这样的表情,就和现在他站在你面前的样子一模一样。
七十七世终于从她那宝座上瘫坐起身,她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在记忆里核对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按下按钮,对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到来者投出她双目影像:
“欢迎来到地下,长生者,我是国王七十七世。”
……
地下制度完善,从许诺到来再到被收监,从三七回来再到被收编,整个过程井井有条,七十七世甚至不需要多说一句话。
记忆代代相传,职能代代相承,不只是国王,除了研究者,所有的博奇不过都在重复先祖的经历。
国王的女儿是国王,守卫的女儿是守卫,矿工的女儿是矿工。
理性代表着智慧,同时也代表着冰冷。
所有博奇都是这地下世界中的一粒沙,成千上万个他们组成了完美的地下世界,但又因为太过完美,以至于无论消失掉哪粒,都显得无足轻重,而这其中,也包括国王。
“大多时候国王更像个监视者而非独裁者。”
这是七十七世第一次跟许诺面对面谈话时的开场白。
她慵懒地坐在花纹复杂的宝座上,从许诺面前的地下缓缓升起,像破土而出的春笋。
“把那些书扔了吧。”七十七世按下开关,关掉强行出现在许诺面前的自己的眼睛:
“博奇的世界里没有书,我们的知识靠遗传,新的知识以数据形式集中存放在高层,需要的时候直接传输进大脑即可。你先前跟大家说你需要书,但大家并不知道书是什么。你现在手里的东西,不过是三七自己编写的‘书’。”
慵懒又傲慢。
这是许诺对眼前这个博奇的第一印象。
七十七世并不打算给许诺反驳的机会,她压低声音,用她那威严到不容反驳的声音继续“劝”道:
“若你足够聪明,那你应该能从中看出许多错误,毕竟三七出身普通,也没有获取新知识的资格,他写的‘书’,多半没什么价值。”
许诺顿了一顿,缓缓合上手里的书,不解地看向七十七世:“你特意出现在我面前,就为了讥讽一个雄性博奇?”
“不,不是讥讽,而是纠正。”七十七世依然慵懒地瘫在宝座上,但她的眼睛却炯炯有神,极有威慑:
“我本想让你和我们隔离开,尽可能保留你原生自然的状态供我们观察,但三七不听话,偷写**、欺骗守卫。我猜他跟外面的人类接触太久,变得不像博奇了。除此之外,他这么胆大妄为,多半是跟这里的世界脱离太久,不知道如今科技已经发展到国王可以随时随地监控到地下世界的每个角落。不过也罢,既然他已经干扰了实验,不如我来跟你好好聊聊,好帮你纠正理解。”
身为王,七十七世完全不需要说这么多话,但她太好奇眼前这人,好奇到她愿意耐下心来,慢慢解释这里的一切给他听。
她希望自己所展现出的友好,能换来眼前这人的合作与诚实。
“你刚刚说……人类?”这是许诺第一次在博奇口中听到这个名词,“你知道外面的情况?”
七十七世微微颔首:“你很敏锐,三七并不是第一个走出去的博奇。早在三十二世在位之时,就已经研制出抑制宁芙菌的药剂,但那时技术不算成熟,七个博奇,最终只有两个成功躲过寄生,走了出去。”
说到这儿,七十七世叹了口气,过往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外面的世界并没有我们想象得舒适。空气中的水分太少,天空上的光线太灼,各种大型生物过于凶猛。外面最智慧的生物当属人类,但一千个一万个他们,都比不上半个普通博奇。而我们,却用七个精英中的精英,换了这么一堆毫无价值的信息,这买卖,实在不划算。”
许诺歪了下头:“之后呢?你们停止了对地上的探索?”
“半停。”七十七世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悯:“我的子民,不能再有无谓的牺牲了。”
七十七世顿了下,她依然保留着她眼中的怜悯,但语气却不自觉冰冷了起来:
“但博奇不能因为害怕就停止研究,所以……我们会把重罪博奇驱逐出去。这时候,他们一般有两个选择,一是在地下的边角自生自灭,二是……穿过菌丝探索地上。当然,大部分博奇都会选择二,毕竟我们在那些边角放满了真菌抑制剂。要知道,不管什么生物,在陷入绝望之际,总会想着赌一把,博奇也不例外。所以仁慈的王们都愿意给他们这么一个机会。”
“让无用者去冒险。”许诺的表情有些复杂:“你就不怕他们不回来?”
“地上并不适合博奇生存,就像你说的,去地上对博奇来说只是一场冒险,而非寻找新居。更何况大多能顺利抵达地上的有罪博奇,只会想着怎么荣归故里,就像三七那样。”
七十七世特意顿了下,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眼里的悲悯还多了几分:
“早在三七之前,就有至少三个博奇顺利回来,只不过他们都没带回什么有用的东西。四十六世之时,归来的博奇带回一只鸟,他为了留下,学会了撒谎。他将外面描绘得无比精彩,于是那些相信他、决心前往地上的博奇几乎全部殒命。”
“五十世时,又回来一只博奇,那时我们有了读取记忆的科技。去过地上的博奇,语言会变得不可信。所以这次,归来者不需要说话,只需割下他一块皮肤进行读取,我们就能在他记忆里看到外面世界的全貌。但可惜这是只雄性博奇,他连观察的重点应该放在哪都不清楚。”
“五十九世,第三只博奇从地上回来,这是只雌性博奇,尽管她出身普通,但好在基本常识她还算拥有。这一次,我们不仅看到了外面的山川地貌,还见识了四季变幻下生物、植物状态,当然,最关键的是,她详细记录了不同肤色、不同长相、不同地貌下,一百多位人类的生活习性和交流方式。”
“所以……”许诺忍不住出声打断:“你在我到来之前就知道人类的存在?那为什么三七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七十七世轻蔑地笑了下,不屑地扯动着嘴角:“记忆是智慧更是财富,记忆既然可以遗传,那就必然需要垄断,不然大家都拥有同样的智慧,矿工为什么当矿工,国王凭什么是国王?越是上层,掌握的记忆就越多,你没发现……”七十七世收起眼中的悲悯,恢复到她那一贯慵懒又平静的模样:
“……这里除了三七,只有我能跟你对话吗?”
许诺又偏了下头:“你仅靠记忆里看到的交流内容,就学会了一门语言?”
“那位雌性博奇单观察人类交流就花了三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如果我们这些观看者连里边的几门语言都学不会,那博奇也没资格代表智慧了。”
从见到三七那刻开始,许诺就意识到博奇的聪慧,但真的听到他们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迅速学会几门语言,还是有些咋舌:“既然你懂我的语言,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跟我谈话?”
七十七世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这是你被雄性博奇误导所产生的第一个误会。”七十七世顿了顿,她的声音和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一丝嘲弄都看不到,平静得像是在阐述什么真理、事实:“大多数雌性博奇,会选择先观察再说话,在足够了解对方之前,我们不会现身,更不会发问。”
“所以……”许诺看向七十七世:“你明知道三七违规却不阻止,是因为我和三七的这两次谈话,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观察咯?”
七十七世笑而不语。
许诺皱了下眉:“那你现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为你觉得……你对我了解得足够多了?”
七十七世跳下宝座,她仪态端庄姿态优雅,和三七苍老疲惫的样子完全不同,不知是她用了什么科技,还是岁月对她格外仁慈。
“是的,多到……我可以直接来验收实验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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