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验收你的实验成果之前，尊敬的七十七世殿下……”许诺面色平静地歪了下头：“能否先告诉我，你们在我身上都研究到了什么？”

“我看过三七的记忆。”七十七世略带烦躁地摆了摆手：“你大可直接说出你的问题，比如……祂是谁。”

许诺没有说话，他第一次意识到跟聪明人说话，是不需要拐弯抹角的，于是他保持着姿势，等待着七十七世的回答。

“祂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

答案揭晓，许诺却皱了下眉头，不明白七十七世的意思：“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

七十七世扬了下嘴角，摆出她一贯的傲慢与不屑，她看着许诺良久，似乎在思考跟这个人解释这些东西的必要性。

最终她还是选择回答：“看见你手里的那本书了吗？”她说：

“如果非要类比，你、我不过是书里的角色，我们的命运看似掌握在自己手里，实则是掌握在作者的手里。而祂就是这个世界的作者。”

七十七世眯起半透明的瞬膜，遮住自己的眼球，学着先前许诺抬头望天的姿态开口：

“书中人再怎么抬头，它们的目光都无法穿透文字和书页，看到赋予它们生命的那个作者。但是……”

七十七世摆正姿态，收回瞬膜平视许诺：“但是……就算是作者，也不能百分百操控角色的命运走向。这世上，角色失控、违背作者的情况比比皆是。”

许诺眯起眼：“你的意思是……”

“你并不是被祂创造出来的，你是原本就存在这世上的生物。”七十七世没有回答许诺，像是在刻意回避些什么，转而说起另一个话题：

“你虽不是博奇，但我们依然能从你的皮肤里读出一点记忆。你早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而且那时，你还有属于你的族群。”

“族群？”许诺那颗沉寂许久的心脏突然加速了几下，他不自觉睁大双眼，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三七。

在一个偌大却没有同类的世界里独自行走太久，哪怕尝尽酸甜苦辣、看遍山川湖海，到最后心里最记挂的永远是最初那片土地，因为那里有同类、有族群、有熟悉的事和物、有铭刻在记忆里过去的一切。

“我的族群是什么？他们现在还在吗？”短暂惊讶后便是迫不及待的追问，这还是许诺第一次对某个问题的答案在意到如此失态。

“蜥蜴人，一种古老的智慧生物。”七十七世平淡开口：“不过在万亿年的进化中，他们的数量逐渐被人类超过。现在嘛，这些蜥蜴人为了自保，选择伪装自己，混迹在人类中间。”

“蜥蜴……人。”许诺呆在原地，重复着这么一个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的词汇。

“而你之所以脱离族群活到现在，是因为，祂对你进行了一些干预。”七十七世的眼神变得冷峻：

“三七虽然大多数东西说的都是错的，但至少在传谣言方面倒没怎么传错。有几位研究者疯掉了，因为祂对你的干预，导致你不可被解读。当谁一旦尝试理解，无论是理解你，还是理解祂们所做的手脚，都会无一例外陷入癫狂。”

说实话，七十七世并不愿意跟许诺说这么多话，解释对她来说是一件很累的事情，说出内部丑闻更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

更多时候她还是喜欢当一个高高在上的无言指挥者。

但当有什么东西，技术也无法解读时，她作为高层，作为可知晓一切的主宰，就不得不担任起那个，用语言来沟通、来谈心的重要角色。

国王只是一个职位。

一个用来更好维系地下秩序的职位。

果然，如七十七世料想般，许诺露出一丝好奇和怜悯：“那你们……”

七十七世皱了皱眉，她不想看到这样的表情，无论对方是装的还是真心的。

于是她立刻开口打断了许诺，希望借此能维系住她高高在上的自尊：“不用担心，如果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那博奇也不配称之为智慧了。”

七十七世逐渐恢复成她最初胸有成竹的样子，高傲又慵懒：

“经过多次实验后，我们发现，这种诅咒就像谣言，在接触它的瞬间就会造成观察者认知失调，她们先是不安、害怕，最后发疯极端。但好在雌性博奇大多理智且擅长思辨，因此，只要观察者对其它博奇口耳相传，次数越多，那些能引起认知失调的东西就会被逐层过滤。所以我们就让几位疯掉的研究者用语言而非记忆的方式，去告诉那些有罪博奇，她们看到了什么理解了什么。”

说到这儿，七十七世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们很伟大，即使陷入癫狂，也在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最终，她们每次清醒之后所说的话，在经过五轮以上传话、癫狂传染概率降为百分之十以下之后，由收集员收集记录，再由新的研究小组统一进行分析研究。”

“剔除谣言还原真相……”许诺挑了下眉：“很有难度的推理。”

七十七世不屑地嗤笑：“这点难度对博奇来说，不算什么。”

不等许诺追问，七十七世反倒先开了口：“当然，你不用问我真相是什么，为了防止剔除之后的信息依然具有传染性，真相只掌握在研究小组成员手里。她们会以此作为理论基础的补充内容，来重新构想长生的各种可能性。不过……”

说到这儿，七十七世略带玩味地眯起了眼：“……不可被理解，一旦理解就会被种入癫狂。这倒是我喜欢的形式，永生者，就应该高高在上，就应该跟那些有寿命的普通渣滓区分开来。”

许诺没说话，他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张开双臂淡然开口：“很高兴你能跟我说这么多，但我对你们的长生计划实在没什么兴趣，所以……你可以来验收你的成果了。”

七十七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她只是站在原地盯着许诺，她眼里的慵懒轻蔑开始慢慢消失，终于她又开了口：“不急，我还有个问题。”

许诺偏了下头。

“在你看来，博奇究竟是独立的个体，还是过去所有先辈的集合？”

……

七十七世本可以像之前的旧王那样，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永生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强，强到……她能明显感觉到这是个完全不属于她的念头。

是因为自己遗传了祖先的记忆，所以连带着也继承了她们的意志？

偶尔七十七世也会羡慕一下普通博奇。

大多数雌性博奇一生只会生产一次，一次只孵化三到四只博奇，不管这里的博奇是雄是雌，都会被当做宝贝对待，而后无知却幸福地度过一生。

但国王不是，国王需至少生产两次，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选新王的流程过于残忍和苛刻：

若是雌性，就必须拥有王应当有的一切，她要聪慧、冷静、严格遵守地下世界的一切规则制度。

若是雄性，就必须按照雄性博奇的标杆进行培养，他要美丽、高贵、擅长雄博奇擅长的一切，之后等到了年纪，作为奖品赏赐给有突出贡献的雌性博奇。

但，这偏偏是最残忍的地方。

生下来的博奇继承了王的所有记忆：先王们所做的壮举、地下世界的发展历史，以及，关于那些未被传出去的关于地上的一切。

他们记得，她们知道，他们有想法，她们有抱负，但王，只有一个。

她们的想法和抱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旧王喜欢谁。

旧王会从中挑选出性格最好的。

什么是“好”的性格，不同的王有不同的标准，但归根结底都是像“自己”。

七十七世像七十五世，七十五世像七十四世……

性格、想法、行为……所有都尽可能一模一样，最好相似到，所有新王都不过是旧王八世的影子。

而那些未被选中的雌博奇，便会进入研究团队，用她们所继承的知识和智慧，倾尽全力甚至生命，来研究永生之法。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七十七世想不通。

为了保持王位的绝对统一？

但什么是绝对统一？

垄断历史真相与世代记忆？

不，是为了保证每一只继位的博奇都牢记最初那位王的梦想——永生。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为什么不宣告全国，而是把永生的想法藏在世代记忆里？

七十七世想不通，记忆里也没有答案，就好像这么多年来，大家只是在遵照着旧王的规则，毫无想法地活着。

不过也是，八世把规则制定得如此严谨，后世还有什么可补充的呢？

但七十七世太年轻、继位继得太突然，突然到她还没被教化成一个合格的王，她还没有变成那个会严格遵守地下世界一切规则制度的博奇，她便成了新王。

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宣告全国，将藏在记忆里近千年的永生之欲，大声说了出来。

七十七世大概是地下世界千百年里唯一的变数。

自从她的新法颁布，博奇们有了新的研究方向，无数普通博奇接连晋升研究组中，永生项目也肉眼可见的有了推进。

沉寂数年的地下世界，因为七十七世一下子变得活络起来。

她从未如此得意，那一刻她耳边几乎响起民众的赞美声，那声音在说：“真正的新王，从七十七世开始。”

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七十七世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是一个勇敢热血的少年逐渐变成了个胆小怕事的中年，怯懦害羞的少女逐渐变成了雷厉风行的精英。

哪怕是当事人，也很难说清到底是哪时、哪刻、哪件事让他们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但他们就是变了，就好像以前的他们只是一个脆弱的蛋壳，蛋壳内的生命一直在积蓄、成长，等被孵化出的那刻，真正的自己也就这么破壳而出了。

那藏在蛋壳下、真正的自己是谁？八世吗？

如果不是，那为什么自己先前明明不屑一顾的“永生”，竟像树根一般牢牢扎根在了心底，反成了自己的执念？

不，不仅仅是这样，就连自己原本得意的“宣告永生”，让无数博奇获得上升通道的新规，都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地下的规则被打乱了，有奇怪想法的博奇也越来越多。

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叛逆的新规吗？

是因为自己违背记忆，把永生的想法大声地说了出来吗？

后悔。

后悔。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的话，那我一定会好好听从记忆里先辈的想法……

我一定……

等等。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为什么我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在后悔什么？

我明明做得很好。

我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不过是几个小小的插曲，为什么我会这么懊恼？

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了，那么，现在，后悔的情绪是属于我的，还是记忆里的先辈灌输给我的？

七十七世开始变得不安，她思考得也越发频繁：

我到底是谁？

我究竟是我自己，还是过去所有先辈的集合？

我的行为，我的想法，是不是早早被规划好了。

我的大脑里，那些本属于我自己的想法，似乎越来越少了。

……

“在你看来，我究竟是我，还是过去所有先辈的集合？”

七十七世又问了一遍，她眼神闪烁，毫无威慑力，如同她那飘忽不定的内心。

如果许诺仔细听，甚至能听到她声音里那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颤抖。

如果许诺再细致点，他甚至能够意识到，七十七世先前跟他解释这么多，目的不过是为了跟他聊一聊这个话题。

她的想法和故事不能和同类说，这是独属于王的秘密，跟任何一只博奇说，只会打乱这里的秩序。

但可惜，许诺全都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把这当成了个普通的、类似于哲学一样的问题，他不想思考，也不想讨论，于是他摇了摇头，异常平静地开口：

“不知道。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的祖先。”

七十七世失望地合上眼睑，等她再睁开，她眼里的闪烁消失了，她有些心灰意冷，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主要目的是通过“语言对话”来更多的了解许诺、了解长生。

她只是重新恢复成那副不屑又慵懒的样子，冷哼一声，像是在嘲笑许诺，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我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七十七世极轻地叹了口气，坐回到她的宝座上，而后眼神凛冽地盯着许诺：

“时间不多了，我要开始验收成果了。”

话毕，七十七世轻轻抬手，按下宝座上的按钮，下一秒，地动山摇，许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悬浮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