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地下2

“许诺,”被叫做“三七”的小手又说话了:

“七十七世是在帮你,大家一直都在帮你。虽然实验很痛苦,虽然药弹在你血管里炸开的感觉很不好,但这是唯一能杀死你的方法,等你彻底死亡,你就能和我们融为一体,那时,你就可以直面祂们,甚至凌驾于祂们之上,你可以获悉一切真相,看到你所有的过去,再也没有谁能束缚你了。”

“这是……你们从我的基因里解读出的秘密?”

不同于以往,许诺的语速快了不少,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急迫。

那双小手顿了顿,而后像是刚咽下干噎面包般开口:“对!不止这些,还有很多,你听我慢慢说……”

我皱了皱眉头,盯着我的眼睛变少了。

我大概明白了:这些小黑手上长着的眼睛和嘴巴,都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在许诺滞住的几秒钟里,有几只小手迅速潜入蓝色液体之中,它们如同植物的根茎,用力吮吸着深层的水源,而后源源不断地供入主干。

但这些残存的液体对它们来说明显不够,因为我看见,有一只小手,逐渐变成针管的形状,正悄悄绕向许诺的脖颈处。

“许诺!”我大喊,试图唤醒他的理智:“真正的三七不可能知道这些,别忘了它是雄博奇,是被排除在真相之外的!”

然而,在我出声的瞬间,黑色针管直直地穿透许诺的咽喉。

盯着我的眼睛又少了一只。

我顾不上其他,立刻拿出藏在衣兜里的枪,朝着黑手的方向打去。

我对枪并不熟悉,只在大学军训时跟着打过五发,仅限于知道最基本的使用方法,但这也足够了。眼前的目标物足够密集,一只又一只黑手交叠在一起,像是团缠绕在海底的黑色水草。

我解掉枪上的保险,虽然和军训用枪型号不同,但好在操作逻辑并没有太大出入。

“砰!”

不知道子弹击中了哪只手,但我很确定我击中了。

因为它们像是被切成两段的蚯蚓,疯狂扭动着身躯。

而那个被科林砸坏的卵鞘,在经过子弹的穿透之后,变得越发摇摇欲坠起来。

“陈近,”

就在我准备打出下一发子弹之时,一只嵌着女人嘴唇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女人的声音无比熟悉,熟悉到,我单听到“陈近”两个字时,整个人全都傻在了原地。

“陈近,你好哇。”

慈祥又朴实的声音,带着一点奇怪的音调,这是我教给谭雅太太的第一句中文。

我嘴唇颤抖,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刚听到你问终极智慧是什么,其实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它可以改变过去。”谭雅太太的声音似乎有安抚作用,在如此诡异的环境中,我却莫名感到一丝平静。

“改变……过去?”

“陈近,你是个好孩子,我常想,我的孩子要是你该多好。所以……成为终极智慧,你可以更改你的父母,我也可以修改我的孩子。陈近,你愿意成为我的孩子吗?”

更改父母,一切重来?

我听到自己心动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我一直期望的东西啊?

许诺敲响门那一刻,我的心没有响动;

听说理解博奇可以获得无尽智慧的那刻,我的心没有响动。

但在这一刻,面对着这个扭曲的、恶心的、却长着和谭雅太太一样嘴唇的小手时,我的心,却切切实实地欢腾了起来。

原来我一直想要的东西,是新的父母啊。

不用因为弄丢了十块钱被罚站;

不用因为考不到第一被反复指责;

不用因为父母对世界一无所知而不得不自己熬夜研究专业和学校;

更不用因为生在小县城而不得不拼尽全力留在大城市……

仔细想想,我这些年赚的钱,连在大城市郊区的五十平商品房都买不起。

但我又不能回去,因为一旦回去就会被逼着结婚生子、被一遍遍提醒我没有在二十五岁前嫁人是多么的丢人。

我留不下,也回不去。

我像一片枯叶,风吹到哪我就走到哪。

可谭雅太太不一样,她温和、博学、大方,她会给我一片栖息所,她会在我打碎她定制水晶杯时关心我有没有受伤。

她和她丈夫相爱,他们几乎是这世界上最完美的家庭——有钱且有爱。

如果我能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如果我能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我缓缓垂下手,枪几乎从我的指尖滑落。

“好孩子。”

谭雅太太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我咬紧牙,紧盯着那张布满唇纹的嘴,眼里几乎模糊一片。

“你真是……”我猛地举起枪,朝着那张嘴连开数枪:“恶心的假货!”

谭雅太太不会说这种话。

她比我高尚得多,也成熟得多。

埋怨父母、嫌弃子女,这种卑劣的话根本不会出现在她的嘴里。

换而言之,换父母这种事,不过是我埋藏在心底,连稍微具象化想想都不敢的阴暗念头。

这不是谭雅太太,这是我心底期望的谭雅太太。

也就是说,这玩意儿,能窥探人心。

它的眼睛们不仅仅能把对方钉在原地,更能窥视对方的内心。

真是可恶。

真是恶心。

我抬头,看向站在对面的科林。

果然,盯着他的眼睛也变少了,但同时他的面前也多出了一双二次元的嘴巴。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他心心念的“音酱”。

我几乎打空枪里的子弹,除了几颗浪费在假冒“谭雅”的那张嘴上,更多的还是被我打在了卵鞘底部。

里边的蓝色液体持续外流,任凭那些黑手如何挣扎,依然阻挡不住外壳的瓦解。

卵鞘上遍布的“血管”更是开始逐渐枯萎,一如瞬间步入冬季嫩芽。

“许诺!”我瞥了眼正将这团不明生物从卵鞘中拖出去的许诺,催促道:“告诉我,怎么才能出去!”

许诺将不明生物连同闻夕的身体一起放在地上,而后拔掉插在自己脖颈上的黑色“针管”,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出去得乘‘电梯’,哦,就是你现在快打烂的东西。”

我:……

我默默走到科林面前,把这把枪塞到他手里,略带心虚地开口:“既然你现在恢复正常了,那它就物归原主了。”

科林:?

科林不解,但他还是老老实实收了下来,想了想又对我补了句:“谢谢。”

我扭过头看向许诺:“那我们……”

我突然停住了。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如果这玩意儿是通往地面的“电梯”,那为什么惧怕阳光和菌丝的博奇要选在这里出生?

矛盾诡异得就像是一个信奉鬼神之说、且有撞鬼经历的人,特地要求在午夜的太平间分娩。

太奇怪了。

这个七十七世就不怕一个不小心被带往地面吗?

“为什么?”我看着地上扭动的黑手,喃喃自语。

“什么?”许诺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我问你,分娩和出生,是不是大多数生物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候?”

许诺顿了顿,像是在思考我这话的意思,而后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答:“是。”

“那博奇为什么要选在能通往地面,也就是它们最恐惧的地方……”我紧盯着许诺的双眼:“诞生?”

许诺皱起了眉头。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眉头皱得这么明显,明显到我能感觉到他在思考、在困惑、在痛苦,简而言之就是,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七十七世。”许诺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团黑色:“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生,还是为了死?”

“嘿嘿嘿嘿……”这笑像是被压抑在鼻腔之中的苦笑,但它却笑了很久:“还记得我最后的那个问题吗?”

许诺眯起眼。

——“时间不多了,我要开始验收成果了。”

——“我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过去的对话一点点浮现在许诺的脑海。

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

——“在你看来,我究竟是我,还是过去所有先辈的集合?”

“在你看来,我究竟是我,还是过去所有先辈的集合?”

回忆里七十七世的声音和许诺此刻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游走在过去与现在的故事线也随之浮现了出来。

“那么再次相逢,你现在的答案是什么?”

失去了蓝色液体的庇护,这些诡异生物纷纷进入凋零死亡状态,但伫立在正中间的那只长着怪异嘴巴的手,却不紧不慢地跟许诺聊着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许诺抿了抿嘴,给出了一个无比中肯的回答:“你会被记忆影响,但不会被记忆决定。所以,你是你。”

“嗯……”七十七世发出傲慢的迟疑声:“你给出了一个理想状态下的答案。但你忘了,现实从不会按着某个人的理想走。”

更多的黑手倒下,但诡异的是,闻夕肚子里依然在源源不断地诞生出新的黑手。

前仆后继,生生不息。

“许诺,你在地上待了这么久,你说说,为什么一些被人类厌恶的文化却能代代不息地传下去呢?”

许诺没有回答,或者说,他回答不上来。

但七十七世并不打算听许诺的回答,它只是自顾自地说了句:

“因为文化,就是跨越时间的多人记忆与信奉罢了,它先是污染人,而后决定人。你被污染得越多,你就越不是你自己。”

那张嘴看向我:“你不是你,你是你父母的影子,你厌恶的东西会伴随你一生。”

它的话几乎刺伤了我,我想反驳却不知道该从何下口,我只觉得自己的胃里开始翻腾。

“很恶心?很难受?”那张嘴几乎笑到癫狂,而后它停下了笑,一字一句道:“我们也是,所有新王都是八世的影子,但我和你的区别是,我们是被技术变成这样的,一项名为夺舍的技术。”

“夺舍?”这突如其来的中文发音让我皱了皱眉头:“是我想的那个夺舍吗?”

“是的。当然它真正的名字不叫这个,但我在接触人类文化之后,我觉得这个词非常适合。因为,八世一直以一种接近于鬼魂的状态,以记忆形式活在每位新王的意识里,他在蛰伏,也在等,等技术成熟那天,八世的意识就会占据主权,顺理成章夺取新王身体。”

“这是……”许诺脸上浮现出短暂的惊讶:“永生计划?”

“是独属于八世的永生计划。”七十七世纠正道:“博奇世界中的所有,制度、新王,甚至于……可遗传的、永不褪色的记忆,都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我被七十七世的话惊在原地,许久才理出思路:“你是说,你们可遗传的记忆,不是天赋,而是技术?”

“是的,死者为活,活者皆死……的技术。”

我张了张嘴:“那什么又叫死者为活,活者皆死?”

“你问题太多了,小姑娘。”话音未落,一团黑影便在我的眼前极速闪过。

速度太快,以至于我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就发现身体已经动弹不得。

我慌忙看向科林,却见科林拼命转动眼珠,让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我这才发现,那个被摧毁的卵鞘,此刻竟完好如初,里边甚至还重新注满了蓝色的营养液。

这玩意会自动修复?!

“你以为我还会像上次那样,耐着性子给你解释吗?”七十七世的声音传来,这次它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傲慢和得意:

“王从不解释,如果她耐心解释,那她一定是在筹备着什么。”

筹备?

筹备!

我懂了,它一直都在刻意拖延时间,为的就是等待“电梯”的恢复。

刚才的谈话在我大脑里迅速交叠,一句句、一幕幕……

怪不得。

怪不得。

我对博奇的刻板印象太深了,我先入为主地觉得她们理智、智慧、不擅长欺骗、不屑于诡计。

但我忘了,现在的博奇和之前的博奇早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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