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锦裂宫深

第九章锦裂宫深

乾清宫的鎏金兽炉里,龙涎香正吐着袅袅轻烟,如游蛇般缠绕着殿中冰冷的青玉砖。假绫蔓跪在砖上,三层素色衣衫已被冷汗浸透,黏在脊背上,像一层紧绷的湿帛。

殿外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落在御案摊开的绢帛上——那是一幅《千丝万缕》的摹本,丝线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青金色,仿佛凝固的血。

“沈姑娘。”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像钝刀刮过釉面,沙哑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指尖轻叩案几,指腹停在摹本角落一处细密的针脚旁,“这‘血引针’的第七转,为何要逆纹而绣?”

假绫蔓的心猛地一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下意识偷瞥身侧的伯翰,却见这位平日镇定的刑部侍郎,官袍后背已洇出深色的汗渍,如墨在宣纸上晕开。殿中静得可怕,只有兽炉里香料爆裂的细碎声响。

“回陛下……”她伏得更低,刻意露出后颈处那道用朱砂和蜡油伪造的烫伤,“民女数月前遭歹人掳掠,重伤未愈,许多针法已是记不清了……”

“啪!”

话音未落,一只茶盏在她脚边轰然炸开。飞溅的白瓷碎片划破她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皇帝袖中滑出半幅鲛绡,上面用银线绣着扭曲的纹路——正是昨日伯柔密呈的“真正心法”。那鲛绡边缘还残留着焦痕,显然经过烈火焚烧。

“伯爱卿。”皇帝缓缓抬眼,龙袍上的金龙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鳞片闪烁着冷光,“你押送来的,当真是沈氏遗孤?”

伯翰的官靴在砖地上碾出细微的声响,靴底几乎要嵌进砖缝。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微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女确是沈家旁支遗孤,自幼习得沈氏绣法……”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锦衣卫指挥使捧着密函疾步而入,单膝跪地。皇帝撕开蜡封,看到封口处那枚火焰纹印泥时,脸色骤变。

他猛地将密函拍在伯翰脸上,宣纸擦过他的颧骨,发出刺耳的声响。

“好个以假乱真!”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梁上的蟠龙雕饰簌簌落灰,“你妹妹伯柔都比你明事理!看看这密报——真的沈绫蔓,此刻正在北境布防图上刺针!”

午门的汉白玉阶被六月的烈日烤得滚烫,光脚踩上去几乎能烫出水泡。伯翰褪去了紫袍玉带,只着白色中衣跪在刑台上,后背的旧伤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那是纵横交错的鞭痕与刀疤,最狰狞的一道从肩胛骨延伸至腰侧,是五年前沈家被查抄时,他为救沈父沈子砚留下的。

“刑部侍郎伯翰,欺君罔上,蒙蔽圣听,着即革去顶戴花翎,杖责二十!”

宣旨太监尖利的嗓音划破晴空。包铜的廷杖被两名校尉高高举起,带着破空的呼啸落下。

第一杖狠狠砸在伯翰背上,中衣瞬间裂开,血珠迸溅在刑台边缘。他喉头一甜,腥甜的血沫涌上舌尖,却死死咬住牙关,没发出半声痛哼。

围观的官员中,一道藕荷色宫装格外醒目。伯柔站在人群前排,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晃出刺目的光斑。她看着兄长背上渗出的鲜血,眼神复杂,却在校尉扬起第二杖时,快步上前。

“兄长何必硬撑?”她借着递帕子的机会,俯身在伯翰耳边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只要你不追查真绫蔓的下落,我或许可以向陛下求情,能饶你不死。”

伯翰吐出口中血沫,视线因疼痛而模糊,却仍死死盯着伯柔:“那日地牢里的孩子,当真是小满?”——小满是沈绫蔓的弟弟的小名,只有沈家亲人和最亲近的旧部才知道。

伯柔的帕子突然擦过他耳后,指尖划过一道陈年齿痕。那是伯柔十岁那年,伯翰因她偷学禁术而气急,无意间咬出的伤口,多年后仍留下浅浅的疤痕。“你以为……”她的金护甲轻轻刮过那道痕迹,冰凉的触感让伯翰一颤,“圣上为何突然要翻查沈家旧案?北境三州的布防图,东南漕运的关节,全在沈家那幅《山河图》上。”

第十杖落下时,伯翰眼前阵阵发黑。他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深夜,他闯入刑部地牢救人的场景——当时地牢里除了沈家父子,还有一个灰眸少年,约莫十三四岁,见他闯入,竟用生僻的北境土语说了句“骨在井中”。那少年是谁?为何会说北境方言?

廷杖继续落下,每一击都像要将他的骨头碾碎。伯柔站在刑台下,看着兄长背上绽开的血肉,金步摇的流苏微微颤动,没人看见她袖中紧攥的银簪,簪头刻着一朵极小的火焰纹。

伯府祠堂的青砖地透着寒气,仿佛能渗进骨髓。伯翰跪在祖宗牌位前,背后的伤口与中衣黏在一起,稍一动弹就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疼痛,血痂被扯开,渗出新的血珠。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供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墙角的戒尺被月光勾勒出蛛网般的阴影。

“兄长还在想她?”

伯柔提着宫灯走进来,灯罩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莲,针脚细密,正是当年沈绫蔓亲手教她的“缠枝绕”针法。

她故意将宫灯搁在供案最高处,灯光瞬间照亮了角落最不起眼的一块牌位——那是伯翰生母的牌位,一个出身卑微的绣娘,因擅长“血引针”而被伯家主母忌惮,最终郁郁而终。

将伯翰生母的牌位踹到地上,伯柔捂口惊叫:"呀,怎么掉到地上了?好脏!"使劲踩上几脚,伯翰咬牙切齿。

“你可知沈家一案牵连多大?”伯柔的指尖划过供桌上的戒尺,那是伯家祖上传下的家法,专惩不孝子弟,“北境三州的布防图,东南漕运的粮道,甚至宫中几位亲王的密信,全藏在那幅《山河图》的针脚里。圣上若拿不到图,我们整个伯家都要陪葬。”

话音未落,伯翰猛地抬手,戒尺被他挥落在地,发出“哐当”巨响。他眼底猩红如血,盯着伯柔:“所以为了那幅图,你们就烧死了沈家三十八口人?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没放过!”

“我们?”伯柔弯腰拾起地上的金步摇,簪尖不知何时沾上了血,在灯光下泛着暗红,“兄长可还记得,沈家被查抄那夜,你去了哪里?”她突然伸手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锁骨下那片淡红色的胎记,形状竟像一团跳跃的火焰,“这胎记……当真与生俱来?还是与沈家的千丝万缕有关?沈家的大火不是你放的吗?装什么好人?”

伯翰浑身一震,猛地推开她。就在此时,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祠堂陷入一片黑暗。

刹那间,他瞥见供桌下有团黑影闪过——是一只灰老鼠,正拖着一片靛蓝色的布料往墙洞钻。那布料边角绣着半朵残莲,是沈绫蔓最爱穿的衣裙花色。

四更梆子敲过,伯翰在剧痛中惊醒。祠堂的门缝里塞进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用丝线绣成——是沈绫蔓独有的“乱针绣”技法,当年她性子顽劣,总把绣线弄得一团乱,却偏偏能用这种针法绣出最灵动的图案。

字条上写着:“西角门,丑时,备艾草三斤。”根本不对,绫蔓被伯柔囚禁,如何为他传信?其中定然有诈。

他翻过字条,背面粘着些褐色的碎屑,凑到鼻尖一嗅,腥甜中带着草药味——竟是干涸的血痂!这血痂的气味,与五年前他在沈家地牢捡到的、绫蔓遗落的荷包上的血迹一模一

样。

窗外突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像是指甲刮过窗纸。伯翰强撑着挪到窗下,掀起窗棂一角——只见府中最老的哑仆蹲在月光下的花丛里,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那是一幅简易的安州水道图,在安州一处民宅的位置,赫然画着一个火焰纹标记。

老仆突然抬头,月光照亮他的右眼——那是一只灰蓝色的眼睛,瞳孔深处竟有一圈火焰状的纹路。

伯翰浑身剧震,猛地想起五年前,一个自称北境商人的人曾送来密信,信中提到沈家在地牢里藏了东西,而那商人的右眼,正是这样的灰蓝色!当时他忙于救人,将密信随手塞进了……

供桌下传来窸窣声,那只灰老鼠去而复返,这次嘴里叼着半片烧焦的纸。伯翰颤抖着拾起,借着透过窗缝的月光辨认——正是当年那封密信的残角,上面用北境文字写着“千丝非绣”四个字!

“千丝非绣……”伯翰喃喃自语,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祖宗牌位上。他想起沈绫蔓被关在地牢时,曾轻轻哼着一首摇篮曲,歌词里唱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针藏骨血,线系山河。”——而今天,恰是七月初七,乞巧节,正是沈绫蔓当年说过“若我出事,便以艾草为号”的日子。

祠堂外,更夫敲过四更。伯翰扶着供桌站起身,背后的伤口撕裂般疼痛,却抵不过心口的灼烧。他看向墙角那堆准备好的艾草,又摸了摸锁骨下的火焰胎记,眼中突然燃起决绝的光。或许,沈绫蔓说的“骨在井中”,并非指尸骨,而是……

窗外,老仆已在水道图上画完最后一笔,站起身,朝西角门的方向望了一眼。月光下,他袖口露出半截靛蓝色的布条,上面绣着一朵完整的缠枝莲,针脚细密,正是沈氏“血引针”的起势。而伯府西角门外,护城河的水面上,正漂着一盏盏艾草灯,像散落的星辰,朝着苏州水道的方向,缓缓流去。

谁真谁假,他内心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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