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骨烬成灰
梆子的第三声梆子响,像一块浸透了寒气的铁锭,砸在死寂的地牢上空。夜色浓得化不开,唯有墙上摇曳的火把偶尔爆出火星,短暂照亮刑架上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霉味、血腥气和烙铁灼烧皮肉的焦糊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疼痛。
伯柔捏着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烙铁的暗红铁尖。铁尖上凝结的血痂在温度下剥落,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她身上的孔雀蓝织金马面裙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与这阴暗潮湿的地牢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精致。
"沈姑娘,"她的声音甜腻如蜜糖,却带着淬毒的锋芒,绣鞋踩过地上干涸的血渍,金线鞋尖轻轻挑起绫蔓的下巴,"《千丝万缕》藏在哪儿?说出来,少受些罪。"
绫蔓的睫毛上凝着血珠,每一次眨眼都牵扯着眼周的伤口,疼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的视线越过凌乱黏着血污的发丝,落在对面石墙上——那里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抓痕,是前几个被拖出去的绣娘留下的最后挣扎痕迹。三天前,她的十根指甲被生生拔掉,此刻指尖的剧痛仍像活物般在神经里跳动,喉咙里泛起的铁锈味让她几欲作呕。
"看来沈家的硬骨头,果然名不虚传。"伯柔轻笑一声,手腕翻转,那烧得暗红的烙铁突然逼近绫蔓的眼前。
灼热的气浪瞬间烫得她睫毛卷曲,皮肤传来即将被灼伤的刺痛感,"只是不知,这双能绣出天下绝色的眼睛,没了之后,还能不能辨清丝线的颜色?"
就在烙铁距离眼球不过寸许时,"砰——!"的一声巨响猛地炸开!地牢厚重的木门被一股巨力撞开,门轴摩擦的刺耳声响混着铁链哗啦声,震得整个石室都在发颤。
伯柔惊得手腕一抖,烙铁"当啷"一声砸在石地上,溅起的火星落在她的裙摆上,烧出几个焦黑的破洞。
十二名玄甲卫手持长刀,如黑色潮水般涌入,铁靴踏地的震动让墙上悬挂的刑具叮当作响。为首的男子逆着火把的光站在门口,一身朱红官服上的云雁补子在光影中若隐若现,腰间悬挂的金牌刻着"刑部右侍郎伯翰"七个阴文篆字,在昏暗里泛着冷光。
"兄长深夜到此,所为何事?"伯柔指尖狠狠掐进掌心,脸上却立刻堆起甜腻的笑容,仿佛刚才的狠戾从未存在。她敏锐地注意到伯翰官服下摆沾着的红土——那是京城乱葬岗特有的朱砂土,三天前,正是她下令将绫蔓的母亲沈夫人的尸骨埋在了那里。
伯翰没有理会她的寒暄,动作带着宫廷礼仪特有的刻板韵律,展开了手中的黄绢圣旨。明黄的绸缎上,墨色字迹犹新:"江南织造局贪墨一案,涉案人员众多,着刑部侍郎伯翰即刻彻查。沈氏绣技《千丝万缕》乃关键物证,相关人等一并押送京师候审。钦此。"
话音落下的瞬间,绫蔓突然剧烈挣扎起来!铁链狠狠勒进她血肉模糊的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她死死盯着伯翰腰间悬挂的那枚青玉坠子——那是去年上巳节,她亲手雕刻的并蒂莲,莲花瓣的纹路里还藏着她名字的缩写。那时的伯翰,还会在她绣累时,递上一杯温热的梅子汤。
"兄长要提人,妹妹岂敢不从?"伯柔强压下眼底的惊疑,拍了三下手。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两名侍女搀扶着一个白衣女子走了出来。绫蔓的呼吸骤然停滞——那女子的容貌竟与她有九分相似,连眉梢那颗细小的痣都如出一辙!更让她心惊的是,那人右手小指不自然地弯曲着,那是去年为了保护献给皇后的"凤穿牡丹图",她被门夹断指骨后留下的永久性伤痕!
"阿...翰..."假绫蔓气若游丝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绫蔓特有的吴语腔调,连尾音微微上扬的习惯都模仿得分毫不差。
伯翰握着圣旨的指尖在边缘微微一颤,几乎难以察觉。当玄甲卫统领上前准备接过"人犯"时,他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恰好让火把的光线照在假绫蔓的耳后——那里,本该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是沈家家传的标记,而眼前这人,什么都没有。
"带走。"伯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转身时,广袖不经意地扫过刑架,一枚冰凉的、约莫指节大小的物件,悄然滑入绫蔓血肉模糊的掌心。
地牢的门再次被关上,黑暗重新吞噬一切。绫蔓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摊开手掌——那是一枚刻着缠枝莲纹的银哨,边缘刻着极小的"翰"字。
她将银哨紧紧攥进手心,指甲嵌进肉里,血腥味再次涌上喉头,却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伯翰的眼神,那枚消失的朱砂痣,还有他腰间那枚沾了乱葬岗红土的玉坠...无数碎片在她脑海里飞旋,一个可怕的猜想渐渐成形。
被转移到新牢房的第三日,绫蔓已经在黑暗中数清了石室里的每一块墙砖——不多不少,七十三块。新换上的铁链勒在琵琶骨上,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会牵扯伤口,渗出带着铁锈味的血水,在身下积成一小滩暗红的痕迹。
就在她用指甲在第十块砖上刻下第三道痕时,牢门"咔哒"一声开了。伯柔端着一个乌木匣子走进来,身上的沉水香气息浓郁得刺鼻,与牢房里的霉味冲撞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绫蔓的心猛地一沉——母亲生前最爱用沉水香薰衣,说那味道能让绣线更柔顺。
"沈夫人在地底下,等得可辛苦了呢。"伯柔走到绫蔓面前,涂着丹蔻的长甲轻轻敲击着匣盖,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敲棺材板,"我特意让下人把头骨刷洗了三遍,你闻闻,还有没有腐臭味?"
随着匣盖被掀开,一股混杂着泥土和腐朽的寒气扑面而来。绫蔓的视线瞬间被匣中那颗颅骨攫住。
"娘亲..."绫蔓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猛地扑向木匣,全然不顾琵琶骨上铁链的拉扯。铁链深深勒进肩胛骨,伤口崩裂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可她依旧用尽全力,将额头抵在那冰冷粗糙的颅骨上。
锁骨处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顺着骨殖的凹陷流进空洞的眼窝,仿佛母亲在借她的血,流下无声的泪。她想起母亲最后一次为她梳发的情景,那时母亲的手指还很温暖,正为她编着参加宫廷绣宴的发辫,轻声说:"蔓儿,沈家的绣,不仅是针线,更是风骨。"如今,风骨何在?母亲的尸骨,竟被如此亵渎。
伯柔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
她突然弯下腰,从匣子里拾起一根指骨,在绫蔓眼前轻轻摇晃:"你看,这指骨多干净,像不像上好的羊脂玉?"她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冷,"不过...你猜,你那个小徒弟小满的指骨,会不会也这么白?"
"小满?!"绫蔓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你把他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墙角的水缸突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水面泛起一圈涟漪。绫蔓的视线被吸引过去,水面倒映出她身后的石壁——那里有一道歪斜的刻痕,是一个未完的"蘇"字,而最后一笔的收势,分明是用她教小满的"梅花针法"刻出来的!
伯柔似乎没注意到水缸的动静,只是把玩着那根指骨,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想知道小满在哪儿?很简单,告诉我《千丝万缕》的下落,或者..."她凑近绫蔓,用指骨轻轻刮过她的脸颊,"用你的命来换。"
绫蔓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她看着母亲的颅骨,又看看那道"蘇"字刻痕,心中某个角落突然燃起一丝微弱却坚定的火光。伯柔在说谎,小满一定还活着,并且就在附近。而那水缸的响动,那刻痕的针法,或许...是信号。
第七日的夜,月光格外清冷,透过气窗照在石室中央,形成一方惨白的光斑。伯柔带着一个孩子走进来,那孩子低着头,穿着粗布衣衫,身形瘦弱。
"这是小满。"伯柔推了孩子一把,"让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说不定你一心软,就肯说了呢?"
绫蔓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那孩子——真正的小满因为幼时坠马,右腿微跛,走路时会先迈左腿,而眼前这个孩子,虽然刻意低着头,跑动时却下意识地先动左肩,这个习惯,分明是伯柔贴身丫鬟春杏的侄子!更重要的是,小满后颈有一颗米粒大的红痣,而这孩子的后颈光洁一片。
"我要见真的小满。"绫蔓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她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尚未愈合的伤口,那里的皮肉翻卷着,还在渗出淡红色的血水,"用沈家'血引针'的心法换。"
"血引针"是沈家家传的秘传针法,据说以血为引,能通经脉,活死人。伯柔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她知道这针法的价值,更知道绫蔓此刻别无选择。
当夜,在伯柔的严密监视下,绫蔓用一根银簪,在一方鲛绡上开始刺绣。
她故意在绣制"回春纹"的第三针时,多绕了两圈,将原本疏经活络的针法,悄悄改成了见血封喉的毒技。每落下一针,她都用银簪蘸取自己伤口的血,那血混着铁锈和药渣,在月光下让绣线泛着诡异的紫红色。
"以血为引,必须用至亲的指血才能催动。"绫蔓咬破自己的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在绣纹中央,看着血珠顺着丝线的纹路,缓缓晕染开,形成一条蜈蚣状的暗红痕迹,"每日辰时,将这绣片贴在穴位上施针,七日之后,功效最强。"
伯柔小心翼翼地拿起鲛绡,抚摸着上面凸起的纹路,感受着那一丝残留的血腥气,眼中满是得意。她突然伸手,狠狠掐住绫蔓的脖子:"若敢骗我,我就让你和你母亲一样,挫骨扬灰!"
"沈家血脉,如今只剩小满一人。"绫蔓被掐得喘不过气,却依旧直视着伯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用他的命起誓。"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喉头发苦——真正的小满,早已在伯翰的安排下,跟着一队南下的商船,去往福建的沈家旧部那里了。这个誓言,是她对伯柔最狠的欺骗,也是对小满最郑重的保护。
待伯柔带着绣片和假小满离去,绫蔓立刻扑到墙角,用指甲疯狂地抠挖那道"蘇"字刻痕的最后一笔。石屑簌簌落下,里面果然嵌着一小块靛蓝色的布料,布料边缘还带着淡淡的沉香气味——那是伯翰常穿的官服颜色,也是他惯用的熏香。
布料上用极细的丝线绣着几个小字:"三日,水至,循纹。"
绫蔓将布料紧紧攥在手心,泪水终于决堤。伯翰没有背叛她,他在暗中布局,而那水缸的响动,恐怕就是暗卫在传递消息。《千丝万缕》的秘密,绝不能让伯柔得到,母亲的仇,她一定要报。
又是一个五更天,与往日不同的是,冰冷的污水开始从门缝里渗进来,渐渐漫过石砖地面。绫蔓正用那根银簪,在墙上刻第七朵梅花,每一刀都刻得极深,仿佛要将所有的仇恨和不甘都刻进石头里。水位上涨得很快,浑浊的水中漂浮着几根稻草——那是沈家暗卫约定行动的信号,稻草出现,意味着时机已到。
当水面漫到"蘇"字刻痕时,水流的冲刷让最后一层石屑剥落,露出了后面新鲜的刻痕。那不是用指甲或石片刻的,而是用锋利的刀刃划出的细浅纹路,在水中若隐若现。绫蔓凑近去看,突然浑身一震——那是用沈氏绣坊特制的金线,在石壁上压出的密文,只有透过水面的折射才能看清:"西北角,排水渠,子时。"
是伯翰!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提前在石壁里藏好了逃生路线!
绫蔓颤抖着捧起母亲的颅骨,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她终于发现了颅骨内侧的刻痕。那是父亲的字迹,依旧如他生前般遒劲有力,刻着八个字:"千丝非绣,万缕藏针。"
刹那间,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千丝万缕》从来就不是什么绣谱,而是一部用特殊针法刺入人体穴位,能致人死地或救人于危难的医书!父亲将它藏在绣谱的幌子下,就是为了不让它落入奸人之手。而伯柔苦苦追寻的,根本是一个能杀人于无形的凶器!
污水已经漫到绫蔓的腰间,寒意刺骨,却让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她将母亲的指骨小心翼翼地缠进衣带,那指骨冰凉,却仿佛带着母亲最后的温度。然后,她拿起银簪,开始用力打磨捆绑着她的那根最粗的铁链。
铁锈混着血水,在石壁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纹路,像极了那年她手把手教小满绣的第一朵梅花。小满那时学得很慢,总是把花瓣绣得歪七扭八,却笑得格外灿烂,说长大了要给师傅绣一件天下最美的嫁衣。
远处隐约传来玄甲卫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伯柔气急败坏的叫喊。绫蔓知道,伯柔应该已经发现了"血引针"的真相,或者,是她给假小满施针时中了毒。
她握紧手中的银簪,那簪尖已经被磨得异常锋利。水面上的稻草越来越多,说明暗卫已经在外围行动。
"西北角,排水渠,子时..."她在心中默念着密文,嘴角浮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伯柔,你以为胜券在握,意。伯柔,你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从你挖出我母亲尸骨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掉进了我们设好的陷阱。
水已经漫到胸口,绫蔓深吸一口气,将母亲的颅骨紧紧抱在怀里。铁链在她的打磨下,终于露出了一丝断裂的痕迹。晨光透过气窗,照在她沾满血污的脸上,那双曾被烙铁威胁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决绝的光芒。
骨烬虽寒,余温尚存。沈家的风骨,不会在这地牢里湮灭。而那些欠了沈家血债的人,终有一天,会尝到比这污水更冰冷的报应。她抬起头,望向气窗外那一方渐渐亮起的天空,仿佛看到了小满在南方的阳光下,安好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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