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炽先生想起自己刚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

怀花星拥有星际知名的人力资源打造市场，其中大部分资源的投入都是为了打造完美的不需要人工的「机器人工厂」。

在机器人加工厂里，售出价格最便宜的是能简单进行流水线工程的机器人，更高一档的则是家政、医疗和服务机器人，最后则是大量流向黑市的“宠物机器人”、“保镖机器人”和用于军事的“战争机器人”。

博炽先生是在垃圾场捡到她的。

当看到这个浑身脏污、零件破碎、外表长相形似十多岁少女的机器人时，博炽先生根据祂机械核心铭文上赤红如火的纹路给祂起名为「赤铜」。

他还在祂旁边捡到了属于祂的半张产品说明书：

「产品机器人CT01」

「（大片脏污）」

「……用户特殊要求：不用装脸，身材稍微有料，我喜欢嫩一点的；下了定金的脑袋每个图案做三个，去除取食系统，高跟鞋直接拿钉子钉脚上，加购特殊模块，这是我的六十岁生日礼物，做快点！」

「（大片脏污）」

「（撕裂痕迹）」

「用户反馈：凭什么启动开关以后就不能退钱了？！这机器人做成这鬼样子谁爱看？！」

「（……）」

那时天色昏暗，博炽只听到了很小的声，就把头凑过去，靠近赤铜嘴边，听祂说什么。

“机器人守则机器人必须绝对服从于人类……”

甜美的少女声线钻入博炽先生脑海的第一时间，他就如同被天雷轰顶般直愣愣地立在原地。

“机器人必须保护人类……”

虚假模拟出的女声本该如春日的阳光一般美好动人，但那时的博炽先生却如同被大雪覆盖一般，整个人直不起腰来。

他过了好久，才慌乱地颤抖嘴唇，说：

“孩子，你不需要为任何人服务。”

涤书文明历史很短，因为在涤书的兽人种统领莱卡星之前，在莱卡星上称王称霸的，是人类文明。

作为涤书人，博炽先生自然知道自己的文明是怎么崛起的——干掉涤书人类文明，继承涤书人类的“遗产”，在此基础上发扬光大，用了千年不到的时间就成为了高级文明。

在千年前，统领莱卡星的，可不是兽人，而是人类。

在涤书文明的教科书中，自然也记录过当时的涤书人类究竟是怎么对付兽人的。

人口贩卖、人体实验……毫无疑问，兽人种是涤书文明的最低层，没有任何法律会保护他们。

……就像怀花星机械生命一样。

直到有一天，莱卡星星网上不慎爆出了一则视频，在那则视频中，数道用兽人孩子身体部位做成佳肴被摆上桌席，成了一道又一道“美味”。

猴脑、兽心、熊爪、狗肉、猪肠……

视频中的主人公怠惰地随便夹了点“菜”，就把一碗用牛种兽人心肝做成的食物丢到自己心爱的宠物猫前，温和地说：“小白，吃饭了～”

兽人到底是“畜牲”还是“人”？

“人”和“畜牲”有明确的分界线吗？

兽人种和人类的冲突被摆上案前，无数兽人被人类压迫杀害的罪证一项一项呈上公堂，兽人种第一次呐喊自己的声音：

“我们也是莱卡星上的灵知生命！为什么人类就能无止境压迫我们！吃掉我们的子孙，收拿我们的土地，挤占我们的家园，我们干着最脏最累最苦的活，却无法保证自己的一丁点权利！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进了人类的嘴！”

“我们不是畜牲！”

当然，行动上的反抗，还只是兽人种和人类抗争的第一步。

最重要的，当然是千百年来人类对兽人无休无止的精神洗脑。

当精神独立时，一个文明才拥有建立的可能。

涤书、涤书……

博炽先生闭上眼。

洗涤属于旧人类文明书籍知识遗留脑海的精神印记，创造属于自己的文明。

无数的兽人手掌一齐推拂一本破碎的书籍——这是涤书文明专属的文明图标，它代表着兽人种和人类抗争数百年才得到的尘埃落定，也代表无数涤书人对自我独立意志的坚定追求和数百年来奋起直追旧涤书人类科技的绝对掌控。

当博炽先生再度睁开眼，看到赤铜时，一股神异的感受笼罩了他的心，曾经的涤书人，现在的怀花星机械生命，命运在此重叠，博炽的手微微颤抖，他意识到，他可以做点什么。

他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博炽带走了祂，将祂破碎的身躯置换，依照祂真实的出产时间换上了相应更显小的身体。

最后，在一切都完成后，博炽看着沉睡的赤铜，瞳中神色闪烁，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按一下将机器人一切都回归出厂设置的按钮，将祂之前的记忆清零。

“「赤铜」就是你以后的名字。”博炽先生对抬头的少女模样的机器人说。

就在机器人眼中闪烁蓝光显示即将自检完毕马上启动时，博炽瞥见赤铜左胸膛下方安放机械核心的地方冒出了猩红的光。

——那是一种贪婪的光。

博炽瞪大了眼睛，在诡异的红光笼罩下，他的心告诉他自己要后退，要后退，但他的身体却僵在了原地，如同雪地里的枯枝，只能愣愣地等待。

然后，他就亲眼看到了一辈子不能忘却的画面——在那道诡异的红光的照耀下，「祂」变成了「她」。

赤铜睁开了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她就说了句让博炽毛骨悚然的话。

她“高兴”地说：“谢谢你给我取的名字，我很喜欢。”

博炽明白了，涤书文明到底在怀花星研究什么！

他们在研究，怎么将机械变成「真正的人」！

机器人……竟然有了“喜欢”的情绪！

“我犯不着为了在电子网络上的一些便利和「联盟」做对。”唐迂玖状似无辜地耸肩，哪怕她确实可以为了让「联盟」难受做没必要的事，但在和博炽的谈判中，不展露自己真正的心理才能在和博炽的对话中取得更大的便利。

“不过，要是你能多告诉我一点赤铜的事，我可以再想想要不要帮你。”唐迂玖模糊地说。

整场莫名其妙的怀花星之行进行到现在这种程度，唐迂玖心底的困惑解决了一些，但照旧有更多的困惑在攀着旧枝慢慢生长，唐迂玖现在最想知道的，还是「赤铜」的事情。

她能感觉到，「赤铜」身上隐藏着的可怕谜题。

机器人和灵能者，两个几乎是对立、不可能成立的身份，同时在一个生命体上出现，这不是奇迹是什么？

按照「灵源是灵魂的衍生」这一说法，赤铜拥有灵魂吗？

机器人能拥有灵魂吗？

唐迂玖万分好奇。

博炽先生疲累地说：“小姑娘，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已经老了，头脑不灵通了，你藏着掖着对我说没用，赤铜的事也就这样，一个月前，我在垃圾场捡到她，把她修好，修好没一两个星期，赤铜自己跑星网里转了一圈，差点在庞大的信息流中迷失，回来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就想求你帮帮她，带她走，离开怀花星，之后赤铜怎么样，你都不用再管她了……”苍老的鼠人沉沉道：“你不是想知道赤铜的事吗？我糊涂说不清，但赤铜那孩子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你可以去问她，她会回答你的。”

“不。”一声熟悉的金属机械声音传来，唐迂玖和博炽下意识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却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废弃电视机立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垃圾堆中，之前还是一片黑屏的废弃电视机上出现了赤铜的脸。

“我不会告诉她的！”赤铜一字一句地说，“她”看向老鼠爷，表情竟然变得像人类一样伤心：“爷爷，我不可能单独离开怀花星。”

“这里有你，有我的同胞，有我的家……”

“她”的语气悲伤而坚定，博炽被“她”打动，眼角溢出晶莹的泪珠，而唐迂玖却突感不对劲，盯着赤铜的表情思考她的话，还是没有找到自己心中的不对盘到底在哪里。

博炽哽咽，也顾不上问赤铜怎么做到在自己开防窥视系统后还能找到自己，他声音颤抖，嗓门突然变大：“所以我让你走！”

“怀花星的机器人工厂也是涤书文明投入实验经费的重要实验基地！虽然我不知道上头在研究什么，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管怀花星上的事！怀花星人类文明的事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能瞒住「联盟」一时瞒不了一世！他们迟早会来清算怀花星！”

“你不知道，高级文明的打击有多可怕！你根本没见过涤书文明的击星武器！你甚至无法在他们面前撑过一个回合！涤书哪怕扰乱怀花星的磁场，都能瞬间让所有的机器人昏厥过去，更别提你！”

“其他的机器人死了就死了，它们是没有自我意志的……它们根本就不能称得上是灵知生命！怀花星中只有你一个真正的智能机械生命！你不需要……你不需要为了一些废铁将自己的性命搭上……”博炽先生语气激昂地劝说。

赤铜的大吼打断博炽的话：“那你呢？！博炽先生，以你的身体状况不可能出的了怀花星！”

“我走了，那你呢？那怀花星上我的同胞怎么办呢？”

为了大家能安然生活在怀花星上，赤铜豢养怀花人，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机械王国」。

她不可能抛弃自己的同胞！也不可能抛弃博炽先生！

……明明，她可以做到一切，她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创造出一切基业的怀花星呢？！

“他们就是我的同胞！他们只是还在沉睡……他们只是……被困在金属做成的壳子里……他们只是……醒不过来……”

“我不想离开他们……我也不想离开你……”

“你因为「想保有自我独立意志安然去世」这么可笑的理由离开我，我为什么不能因为简单的「不想离开大家」留在怀花星？！”

赤铜越说声音越低，“她”摇摇头，奇异的灵能波动成场域，迅速渲染了整个空间。

唐迂玖第一时间警觉，她看了看还在和赤铜激烈对吵的博炽，抿唇，深感不对劲，但又找不出哪里不对劲。

“你必须走！”博炽再一次发出了怒吼，试图吼醒赤铜，声音非常大，大到他连连咳嗽，最后脊背一压，矮小的身形无端悲凉。

“你走啊！不要回来！不许留在这里！怀花星不欢迎你！”博炽嘶哑着嗓子怒吼。

“我不要！”赤铜悲伤地大喊：“我走不走，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

与此同时，唐迂玖心中不妙的感觉达到最顶峰，警报倏地炸响，然后，唐迂玖看到了！

在电流滋滋的爆炸声中，赤铜的脸变了！

赤铜抬起头，在唐迂玖和博炽惊愕的目光中，赤铜的脸变成了一张张极为陌生的脸，每一张“脸”都来源于星际知名人物，这些身体数据被星网记录，然后换到无数机器人身上，批量打造出数个完美的机器人。

无数不同的脸在“她”的脸上如走马灯般一闪而过，赤铜的脸慢慢失色，有刚才的全彩变成黑白，“她”不断改变的脸框在小小的电视机里，显得诡异至极。

“咳咳……”

赤铜的嗓音变得扭曲，数种音色百转千回，同时从“她”的喉中发出。

“咳咳……”

“蹬——！”

唐迂玖听到了时钟挪步的声音。

天幕碎了。

唐迂玖惊悚地抬头，一只可以让人患上巨物恐惧症的可怕眼瞳正在注视她，那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大的机甲，哪怕仅仅只是露出一只堪比大山的眼睛，剩下的部分藏在望不见的夜空里，也能令唐迂玖感到心神震颤。

“你不要……回来……”

博炽先生的声音消散在怀花星烈烈作响的风中，一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机甲突然出现，巨掌从天而降，拍碎厚重的云层，怀花星旧人类文明建造的高楼瞬间轰塌，一块巨大的石板带着滚滚烟尘砸在博炽先生站的地方，在赤铜空白的表情中，机甲伸手精准地抓住了赤铜，不顾她的剧烈挣扎将她带离地面。

——怀花星机械生命篡权的事终究是事发了。

——涤书文明来了。

见到自己的首脑被抓，所有机器人一拥而上，巨型机甲轻轻呼气，机器人们立刻像被狂风卷过的蒲公英一样散倒。

“博炽先生！”赤铜撕心裂肺的呐喊震耳欲聋，与之相对的，是在石板砸下后再也没了声音的废墟。

“博炽先生！”

那块石板摔落在废墟里，赤铜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此刻，她内心如此安静，只能听到无尽悔恨像倾盆暴雨般砸在心里。

——她太狂妄了，仅仅只是干掉了怀花人类文明，就以为万事方休，尘埃落定。

——终不知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太空清道夫的机甲舱内，驾驶员正向上级汇报任务完成度：

“怀花星实验场已回收完毕，实验结果古怪，文明之种竟然和机器人融合，幸亏目标机器人还未来得及逃逸，为以防再生事故，现在申请对目标机器人进行高度洗脑，清空记忆芯片并返回出厂设置，最后带回「第一科学院」。”

“三、”

“二、”

“一。”

“清理完毕。”

“实验品GX367，你该醒了。”

破碎的梦境开始动摇，场景不断变换，一下从巨型机甲那边变换成明晃晃亮着大灯的手术台。

一只穿着白大褂的鹰头人站在手术台边，敲击键盘，按下一行字：

「怀花星文明之种植入打造灵能者计划失败，执行E方案」

「重新投入第二实验组，同时对实验对象数据备份，进行克隆」

「……」

「克隆失败」

在梦境即将破碎的最后时刻，唐迂玖终于意识到，自己睡太久，她该醒了。

她瞥了一眼梦境的真实主人——表情痛苦的小彤彤……也就是机械首脑「赤铜」。

在赤铜不断变换的脸上，唐迂玖看见翻涌的脸皮逐渐定格在一张毛茸茸、表情苍老而慈祥的脸上。

——那是博炽先生的脸。

“咳咳咳咳呜呜……”

在梦境的最后，明明是机械生命的赤铜终于能在梦里流下属于自己的眼泪，她闭着眼，不敢睁眼面对现实。

“三、”

“二、”

“一。”

“你可以醒来了。”

夏觅音收起灵源，睁开蓝金色的眼睛，看看外头，等待小彤彤的苏醒。

但小彤彤依旧没有睁眼。

她紧紧闭目，在破碎的梦境和缓步到来的现实中挣扎，昔日的回忆越来越清晰，可她看到的昔日故人的身影却越发模糊了。

她伸出手，像小猫一样发出无助细碎的呼唤：

“我不想离开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