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迂玖被他打动了。
但唐迂玖智商还是在线的，没有因为博炽的三言两语就答应。
她冷静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赤铜带我去工厂内没多久你就来了，如果不是你早知道我会来，那就是赤铜喊你来的。”
“为什么赤铜要喊你……顺着这个思路想，我想，赤铜是不是在怀疑我星际旅行家的身份，所以来找你这个真正在星际旅行过的鼠人来验证我身份的，你说对吗？”
在唐迂玖确认的目光中，博炽先生表情无奈地点头。
“为什么？”唐迂玖疑惑道：“我蹦掉了一个机器人的头，既然赤铜这么讨厌人类，她又亲眼看到我杀了她的同伴，她不会生气吗？”
博炽先生却反问道：“你蹦掉一个机器人的头？打的是哪里？”
唐迂玖抬手在自己脑壳上找了个位置，指了指：“这里。”
博炽先生舒气：“那没事了。”
看到唐迂玖迷惑的眼神，博炽先生捋平刚刚炸毛的胡子，说：“机械生命是最不在乎躯壳的一种生命体，只要不危及到他们真正的「核心」，他们甚至能随意更换自己的皮肤外表，区区一个头颅而已，对于机械生命来说掉了就掉了，接上还能用。”
“对小彤来说，躯壳并非是不可替代的。”
“那我怎么才能真正杀掉机械生命？”唐迂玖认真地问。
博炽先生一愣。
哪有人这么明目张胆问怎么杀人的？
或许是因为博炽先生确实对唐迂玖有不得已的恳请，他最终还是回话了，只是表情颇为不赞同。
博炽先生摇头道：“为什么要彻底抹杀一个生命？机械生命拥有属于自己群体的「意志网络」，一个机械生命如果身躯彻底破损，濒临死亡，就会将自己的「意志」传到机械生命群体的「意志网络」中，借助机械首脑的能力在下一个机器人的躯壳中‘重生’……机械生命不会死！”
“没有谁是不会死的。”唐迂玖语气坚定，颇有一种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找答案的顽固感。
太阳会升起，星星会谢幕，唐迂玖会长大。
无人能触碰时间的高贵，唯一永恒的只有变化。
博炽先生吹胡子瞪眼：“我说不会就不会！”
博炽先生不想告诉我怎么杀死一个机械生命。
唐迂玖理解博炽先生无言表达的意思，她也清楚，赤铜——作为博炽先生临死之际心中第二执念的存在，博炽先生不可能告诉唐迂玖怎么杀死机械生命的办法，万一以后唐迂玖和赤铜对上呢？
不过就算博炽先生不说，唐迂玖还是能猜到一点的。
赤铜可能根本不认为打坏一个机械生命的脑袋是大事，这种对于人类来说，打坏脑袋会丧命的事，对于机械生命来说，可能就跟人类拔一根头发差不多。
——既然机械生命不认为改造身躯是对自身的伤害，那赤铜所恼火的，必定不是「怀花星人类文明对机械生命进行改造」这件事情。
——那怀花星人类文明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赤铜这么生气？
顺着这条线往下摸，唐迂玖一下就猜到了能真正杀死机械生命的方式。
——可以去寻找怀花星人类文明曾经干了什么事，其中一定暗含着能真正威胁到机械生命的方式。
这个话题再讲下去就不友好了，唐迂玖索性一略而过，歪头思考：“好吧，好吧……回到我们之前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你难道觉得，我会帮助赤铜吗？”唐迂玖目光灼灼，语气尽显咄咄逼人。
博炽先生的语气无奈而怅然：“孩子，我当然相信你，因为我只能选择信任你。”
他抬头，眼神平和地绕了圈周遭街道上的机器人，唐迂玖无端觉得此时的气氛有点肃穆。
博炽先生缓缓说：“自怀花星人类文明被驱逐后，怀花星人类从食物链顶端跌落，机械生命为主宰……星球对外通道封闭，你是我见过第一个封禁令出后还安然出现在怀花星上的人类。”
“你既然能在星球对外通道封闭后再次出入怀花星，我当然会认为你有办法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安然离开。”
博炽先生平静地回望唐迂玖的目光：“再者，我最多只能再活一个月，所以我不能赌，我不能赌我会再在这个月内遇到第二个像你一样出现在怀花星的生命体。”
唐迂玖懂了，博炽先生必须抓住一切机会，而对于现在的博炽先生来说，唐迂玖就是他唯一的机会。
唐迂玖忍不住说：“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赤铜？”
既然「联盟」可能对怀花星出手的话，既然博炽先生对赤铜的感情如此之深厚，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赤铜，让赤铜走呢？
博炽先生叹气：“一个种族的首脑，怎么可能抛弃种族的子民离开家园？”
“我不告诉她，因为告诉她没用，她不会选择离开怀花星，「联盟」的打击，不是赤铜一个人能接下来的。”
他的话语中明显带着怒其不争，但表情却和语调分外不同，唐迂玖在他脸上看到了对赤铜绝不抛弃种族子民这个行为十足的认同和满意。
看来，不止是赤铜，博炽先生也不认同让种族首脑离开自己故乡星球这件事。
该说，赤铜不愧是博炽先生一手教大的吗？
唐迂玖思考了会儿：“能瞒过「联盟」吗？或者瞒过涤书文明，博炽先生，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涤书文明会同意机械生命在怀花星上独立？”
博炽先生反问：“你家里有十块土地，其中有九块土地下发给仆从收取报酬，突然有一天，拿取其中一块土地的仆从被山匪杀害，土地也被山匪侵占，你会认同属于自己的地方被分割出去吗？”
唐迂玖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博炽先生淡淡道：“所以涤书文明也不可能同意。”
也就是说，怀花星机械生命和涤书文明的冲突，几乎是死局。
唐迂玖突然明白博炽先生为什么这么头疼了。
但想明白后，她非但没觉得麻烦，反而更轻松了。
唐迂玖摆摆手：“那我不同意。”
“我们大家都是陌生人，你平白无故扔个锅给我，我才不会接。”
只要不接受，就跟她没有关系。
只要跟她没关系，她就不用帮助赤铜。
博炽先生说的那么情真意切，跟我有关系吗？
——没有。
唐迂玖果断拒绝。
“再说，你想让我干什么都没有明确表达出来，你又能给我什么作为完成任务的报酬也没明确表达出来，什么都没有，这样的委托我不可能接受的。”
唐迂玖摊手，一脸摆烂的态度让博炽先生直接语气激动起来：“你只需要在「联盟」清扫怀花星时保留下赤铜的核心数据，赤铜就会成为你最好的帮手！作为机械生命中最顶级的存在，赤铜能自由地巡游一切电子设备，她的优先级大于市面上大部分电子设备防护网，赤铜是个好孩子，只要你带她走，她就能帮你解决一切机械设备的烦恼！”
原来如此……
唐迂玖理解了：
博炽先生是想用赤铜未来可以帮到我和我交易我带走赤铜这一委托。
这很合理。
但在此之前，唐迂玖还想问一个问题：“你不是认同赤铜想留在怀花星的想法吗？”
“为什么你既然认同赤铜的想法，还想要我把赤铜带走呢？”
唐迂玖分外困惑。
博炽先生一顿，好长时间才缓缓说道：
“她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啊……”
“她应该有更璀璨的未来，更长久的生命，看更浪漫的风景，而不是留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陪她？”唐迂玖又问：“星际高科技可以做到将你的意识传入机械生命独有的意志网络吧？”
“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唐迂玖再度加重音，道：“你既然愿意为了赤铜下那么重的砝码，让我带她走，那为什么不尝试让自己更长寿一点的办法，多活久一点，自己带她走呢？”
比起相信一个陌生人，自己做事才是更稳妥的那一个。
虽说用的是问句，但唐迂玖的语气却格外肯定。
她半蹲坐在地，出神地看一丛杂拉在地的小草，但与仿佛不在线的神态不同，唐迂玖还在和博炽先生对话。
她认真地问：“为什么不把意识传到机械生命的网络上，用另一种形式活下来呢？”
“小姑娘。”博炽先生的神情慈祥而温和，透露出一股决心落定就不可改变的坚定。
“鼠人的寿命最高不过20年，虽然相比其他长寿种我活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但相比我的同族，我已经活了太久了……”
“星际确实有无数种延寿的办法，包括你说的将意识转移到网络上，成为智能生命，但无论是星网上的哪一种办法，归根究底，都是以弱小的个体依附强大的个体，借助强大的个体享有「永生」的便利。比如智能生命，依附星网，星网不关则生命无尽，但星网也是需要能源来维持开启的，如果所有即将死去的生命都去依附星网来实现「永生」，那星网开启时所需要的能源谁来付出？”
“因此，「星网永生」看似可行，其实有很大缺陷。死人终究比不了活人，活人只要活着就能一直创造自己活着的资本，而死人只能消耗自己生前时还残留的资本，以求在星网上永存，但不管多显赫的资本，投入庞大的星网中仍入水珠掉落沙漠，细针坠向深海，这是一个庞大的烧金窟，再加上普通人不能在死后再创造资本，因此除非有人能无偿提供巨额金钱供你一直在星网‘活着’，那你在星网上存活的时间也必定会有尽头。”
“小孩啊，我是涤书人，涤书人最知道星际的科技发展到什么地步，甚至我老家莱卡星，其实也是有免费的大众临死意识传输星网服务的，但很少有涤书人会这么做……我们那些这么具有科研精神的先辈都不去干……死亡对于涤书人并不可怕，哪怕我还没活够，但我只是可惜，可惜我还没看够这个宇宙的风景……”
“我并不害怕死亡……生命终有结束的那一天，而不论是死是活，我们不会去违背死亡。因为死亡也是生命的一场苦旅……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没活够……”
“我只是……”
“好吧……我终要承认，我是害怕死亡的。”
博炽先生长长一叹，内心十足的怅惘。
“我活的太精彩了，已经舍不得死了……”
“但涤书人啊，比起死亡，我们更害怕没有自我意志。”
博炽先生苦笑：“意识体都被输入网络了，这个意识和星网同频，那这个意识体还是本人吗？”
“星网上的信息杂乱而纷呈，真真假假辨不清，智能生命，真的拥有自己独立的意志吗？真的不是被网络操控思想，随意摆布吗？”
“那个意志体，还是本人吗？”
唐迂玖疑惑道：“不是本人吗？”
“如果所有人都认可这个意识体是本人，那这个意识体是不是本人，很重要吗？”
博炽先生一怔，半晌无言，过了许久，才苦笑道：“你说的对。”
“是不是本人，不重要……”
他朝着怀花星天幕感想般喃喃道：“涤书人永远相信生命体的自我意志高于其余一切，在生命最后，我没什么可以留下的，也只能怀旧似地坚守莱卡星根植在我心底最后的精神了……”
“我一直相信，我的自我意志啊，会在我闭眼后带着我的灵魂回到我唯一的家……”
博炽先生很久无言，望天不语，在最后一缕风吹过他的眉梢时，唐迂玖听见轻轻的一声：
“死亡也是我唯一能回家的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