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

天溪星。

一场沙尘暴过去后，彼方从拢下粗沙的防风墙下出来，卸下口罩轻轻地吸气。

这里是第八区和第七区的交界处，也是一片无主之地。

太阳下山，夜逐渐吞没了世人的目光，在沉默的气氛中，唯一明亮的“星星”却成了天空的眼睛，视线流连在地，捕捉渺渺人迹。

彼方亲眼看着那只巨大的眼球状播放器“闭上了”眼睛，他神色沉沉，眼中情绪复杂。

那是高级文明用来监管天溪星的“监视器”——如同太阳一样大卫星，范围足以笼罩整个天溪星。

没有了拟造太阳供能，这个卫星会短暂进入节能时间，避免危机时刻无法工作——也就是说，在“太阳下山”后的夜晚，卫星对天溪的监控力度会达到最低。

但彼方知道没完，因为沙漠里安静过头了。

风的呼啸成了沙漠中最响亮的声音。

从第七区走出后，彼方来到了这儿，在这片即将过渡到第八区的土地上，他再次想起自己在第七区听到的消息——第八区爆发了菌灾，已经沦陷，曾经驻扎在第八区守卫布防的军队在上级的命令下牵到了第七区，打算在第七区和菌怪拼死战斗，守住第七区的防线，防止后面的六区也出事。

这个消息给彼方一个晴天霹雳。

因为他知道，他的妈妈早就在彼方离开天溪星去甜蜜星执行任务前跟彼方说过，她的团队要跟着前往第八区的送水队去第八区采收资料。

作为团队里的后勤补助人员，彼方母亲必然是被带着跟上队伍一起前往第八区的。

彼方心中一沉。

第七区他已经翻了个遍，没有母亲的踪迹。

心中的不安长久不息，站在第七区界线中望着第八区，再想想近期第八区的消息，彼方不再犹豫。

他要穿过封禁线，去第八区找回母亲。

“有人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彼方回头，这里是第八区临界第七区的布哨所，军队退伫后已经了无人烟，半边沙漠见不到一个鬼影，然而就在森寒的沙漠夜晚，彼方背后却突兀地冒出一个人声。

这实在令人震悚。

彼方寒毛倒竖，立刻回头，在一片被风沙遮挡的矮墙后发现了一个衣衫褴褛、面孔坑坑洼洼如同被吸水一般的老人。

老人的声音浸在风沙中，身影浸在墙角的阴影处，看不清。

听声音，老人好像在细细地咳，咳着咳着声音变小，他在暗处努力想睁开眼睛看着彼方，直到他小声地从喉腔里挤出气音，悲哀地的声音从墙角传出：“你是第七区的吗？”

老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彼方从他的说话语气中听到了希冀和了然。

“你是来救我们的吗？”在朦胧的夜空中“看”了许久，老人激动地说：“外面终于来人救我们了……”

“你过来，过来点……”

但彼方没有过去，他警惕地看着这个命不久矣的老人，站在原地没动。

大漠，路行至半，突遇一老人。

用脚想，脚都会说不对！

老人还在断断续续地哀嚎，那点哀嚎从悲痛变成哭嚎，强烈的情绪激荡，如同钝刀割肉，彼方心情不由得沉重。

老人还在催促：“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不然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彼方还是在沉默，过了半晌，彼方用天溪语对老人说：“第八区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的声音随风飘荡：“都死了，都死了……”

彼方厉声道：“到底是谁死了？！第八区所有人都出事了？那你怎么从第八区跑出来的？”

夜幕下老人的身影越发奇诡，沙漠平地皱起褶皱，风从地平线外起，老人的哀嚎钻入彼方耳内，格外清晰。

彼方听到了骨头互相摩擦触碰沙砾的嘎吱叹息。

“都死了……”“老人”长长的叹息刚刚落地，老人站立的沙坑中立刻“拔”出一道高挑的影子！

朦胧的月光下，那道高挑瘦长的影子顷刻间膨胀起来，如同注入气体的气球，“轰”地爆开！

无色的孢子瞬间包裹住彼方。

——黑色的诡异菌丝早就填充了老人的躯体！

彼方早有预料，他十分流畅地拉开联通星网的口子，找到残破的天溪星星网，不顾里头混乱的数据浊流仰头就钻入对他来说最安全的数据世界。

“呼……”

就在彼方舒气以为逃过一劫暂时安慰时，数据世界的代码流出现一丝波动。

——它们在彼方身上检测到不属于数据世界的“病毒”。

“咔……星网杀毒模式自启中，本次杀毒持续时间预计为十五秒。”

“十五、十四……”

“噗！”

彼方听到了“气球”破裂的声音，下一瞬，如同钝刀砸他后脑勺的强烈疼痛排山倒海淹没了彼方。

“呲、呲呲……”

彼方痛苦地跪倒在星网浊流中，防毒面罩摘下被他抱住，由数据构织的世界从未如此令他“安心”。

星网的数据流闪烁而过，代码的清晰表述格外清晰地将彼方此刻的异状展现，还温热的血带着黑色的菌丝从他的口鼻耳内缓缓流出，神志逐渐不清，彼方一阵干呕，伸手一抹干燥的舌苔，模糊不清的视线落在手心如同黑色发丝般的诡异生物上。

“这是什么？”彼方模糊地想。

我什么时候……？！

他捏紧拳头，感受到脸皮下似乎在蠕动的诡异菌丝，沉着脸割开一道4cm长的口子，将黑色的菌丝从伤口中挤出。

菌丝一从彼方身上出来就像条虫子一样惊慌扭动，没一会儿，它被星网同化自净，一滩黑色数据流从彼方手心“流”过，最终“流”入星网。

星网无法容忍除信息生命以外的意识体在此地安然生存，除了灵能特殊的彼方，哪怕是诡异菌丝都在星网的强大能力下被同化成数据浊流中。

彼方静静地看着诡异生物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星网，眼中闪过阴霾。

这东西到底是怎么钻进的他身体里的？！

自来到天溪星，彼方就做好一切防护措施，防毒面罩和防辐射服一件不漏地套上，内三层外五层，他是一点都不敢少，就怕自己感染，母亲还没找回来自己先被抬走了。

就连喝的水和吃的食物，其实都是彼方从甜蜜星带回来放在真空保险箱里的，完完全全隔离了天溪星的环境。

然而就算彼方千防万防，那些万恶的孢子依旧不知什么时候混进了彼方体内，如果不是这次突遇古怪老人爆炸，冒着危险突破天溪星混乱的数据浊流到星网内部，触发了星网杀毒机制，他还不知道自己早就被黑色菌丝着床！

彼方心里生寒，他难受地挤了挤眼睛，在心底不安的预警中开启星网的自拍功能，将摄像头对准自己的眼睛。

“咔嚓”

照片出来了，彼方将照片拉大，重点对准自己的眼睛，然后在眼瞳眼白处，惊恐地发现密密麻麻虫卵般游动的孢子。

“嘶！”

彼方幻痛地捂眼，惊恐之下，照片从彼方手中掉落，被混乱的数据浊流搅为碎片。

“呼、呼……”他粗重的呼吸打在手心，一次比一次沉重，耳畔杀毒程序的警告声紧张而高调，如蜂鸣般挤占彼方的全部精神。

“五、四……”

他的头发烫，神志不清，在这次杀毒行动中，因为菌丝入侵眼球的缘故，大脑似乎终于发现了眼睛这个异物，它开始全力进攻溶解那两颗小小的晶状体。

“唔……”彼方捂住眼睛，带血的脓液从他眼角流下，杀毒程序进入最后三秒倒计时，而在这宛如死神审判般的三秒倒计时过后，彼方用手摸索般按住五官，就像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身体一样，他不敢置信地碰了碰自己的眼眶。

——他瞎了。

“咳、咳咳……”彼方咳嗽三声，睁开眼睛，明亮的光线窜入他的世界。

“儿子，过来。”母亲的声音悠悠传入彼方耳内。

彼方睁开眼，入目的是母亲疲惫柔和的面孔。

……妈妈？

是妈妈！

“妈妈……”他不可思议地喃喃道，在母亲温和地注视中湿润了眼眶。

“过了今天，你就要成年了。”母亲宽慰的声音因为彼方突然激动的情绪一下提起：“怎么了？我家小方这么大个人了还会掉泪豆豆？不哭不哭，妈妈在这儿……”

彼方哽咽地抱住母亲，侧着脸，呼吸打在母亲银白的发上，热气遇冷一下凝成水珠，也不晓得是泪水还是其他，都挂在母亲衣服上下不来了。

“我好想你。”彼方颤抖地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天溪的混乱、局势的激变，种种打击下来，天溪哪哪都不安全。

而彼方，最想要的，就是安全。

……

彼方是先天的灵能者。

灵能者诞生的概率亿万无一，每一个诞生在低级文明里的先天灵能者都是孤独的方舟，因为他们摇摆一生或许也找不到和自己相似的同类。

彼方是幸运的，他的灵源与「数据」相关，十分隐蔽。且自发现那一刻，他就能自由徜徉在星网数据的海洋，对星网大部分明面上的数据随取随用，于是他自然而然明了自己是灵能者。

但他也是不幸的，灵能者在低级文明诞生的概率很低，只要存在且暴露信息，那结果无一例外都是被高级文明带走。

他不想暴露，因为他畅游数据海洋时看到的那则资料：

「「基因医院」非法收集碳基灵能者基因，研究碳基灵能者基因母本的行为曝光！」

从那则消息跃入他眼里开始，一切美好事物都不能再诱惑到彼方，为了亲人的人生安全，他决不能暴露自己灵能者的身份！

本该是这样的……

灵源很适合跑路的彼方本人同样也是个爱苟的性子，他早早规划好自己未来的人生，竭尽全力想做一个“普通人”，在不被人发现自己灵能者身份的情况下快乐生活。

然而千种万种的筹谋在突发偶然的碰瓷下变得格外脆弱。

那年，彼方十五岁，高级文明在天溪上头投放了控制卫星，在两位“贵客”的监督观看下，天溪和厘濑大战正式开始。

天溪星硝烟起，战火连天，没有一个天溪人可以退步，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每一个天溪人都拿上了武器。

包括彼方，他同样被搅入了战场。

彼方十五岁半时，天溪厘濑大战刚开没多久，天溪第一次主动朝厘濑进攻，一百八十八艘载人火箭升上太空，落在外太空卫星城市火箭接收平台上，从火箭里出来的天溪人密密麻麻排满了接收平台，他们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随着一声指令一个接一个有序地进入飞船，然后又一个接一个被发射到厘濑。

如同飞蛾扑火。

彼方的父亲也是扑火飞蛾中的一员。

和母亲一起送走了自己的父亲，在火箭发射的巨响中，彼方看到父亲化为星星“飞”上了天空，自此，彼方的父亲再也没回来过。

那是彼方第一次清晰地体会到战争的可怕。

那晚彼方没睡着，在避难所木板上辗转半天最终还是走出家门，刚跨出门槛，就看到一个瘦削的人影靠在路灯下看天。

——是妈妈。

“妈妈……”彼方无声地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又等了一会儿，看着昏暗灯光下干瘦的人影，走进房间，从里面找出件外套给母亲披上，然后又陪母亲一起看天。

那一个夜晚，天穹如墨。

彼方至今还记得在自己心里一直坚强的母亲一夜苍白的发，还有那夜母亲挂在眼角始终落不下去的泪珠。

那道飘渺虚悬的苍白人影，无时不刻萦绕在彼方的午夜梦回中。

他不想让母亲再像等父亲一样等他了。

所以，他必须回去，找到妈妈。

然后带着妈妈，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抱住母亲，彼方沉浸在自己找回母亲的激动情绪中，无法压抑的情绪一下汹涌出来，表情瞬间失控。

母亲略显慌张地回抱彼方，还在安慰：“不哭不哭，多大人了都……”

彼方的泪再一次从眼角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