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迂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明亮的白色灯光打在唐迂玖眼皮上，她勉强睁开左眼皮，黑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不正常地上下蠕动。
我……我从那里出来了？
我……终于等到了？
唐迂玖迟钝地想，还未等她确认自己的猜测，身体就自顾自动了起来，右眼也睁开了。
入目是一片雪白光洁的天花板，天花板上镶嵌着明亮度舒适的发光体，唐迂玖像躺在“棺材盒”里一般躺在一具刚好可以容纳她的方盒器体内，她头顶上是一堵隔绝她起身的透明屏罩，屏障上流动着橙色的光，在唐迂玖试图从仪器中起身时，她看不见的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成熟沙哑的年轻女声：
“别乱动，给我安安静静好好呆里面。仪器很贵的……不要说你刚从「虚洞」里出来，就有那个力气整坏我一台仪器。”戚烟台用星际通用语说道。
唐迂玖迟疑地“啊？”了声，抬头望去。
那是一个长相十足优秀的御姐，朦胧的烟紫色眼睛似笑非笑，长长的眼睫毛勾人地一挑，优雅的褐色发辫梳理成干练的短辫，耳边白色的通讯器闪烁明光，身上套着一层干净的白色隔离服，内里是蓝色压衬，上面有方块与紫色星星的图案。白手套戴太久在手腕上留下鲜明的压痕，戚烟台卸下隔离装的头盔，手里拿着一管浅绿色的试剂对唐迂玖说：“状态怎么样？”
唐迂玖没听清她说什么，刚从没有时间概念的奇怪空间里出来，唐迂玖还陷在不去思考的习惯中，长时间处于孤独自闭的环境，唐迂玖接受信息略感迟钝，戚烟台的话进到她耳朵里就变成了“你你你你你好好好好好……”，自带回音效果。
“你还真是活的，掉进「虚洞」里肢体完整程度还保持着百分之九十以上，后遗症也没有威胁到你的正常生活，真是不可思议！”戚烟台眼中有见了稀奇东西的好奇，她手间动作未停，拿起一个仪器对准唐迂玖扫了扫，“听不懂星际通用语？不应该啊，我已经把最基础的几种语言包装载进你耳朵里的翻译器里了。”
唐迂玖扯了扯嘴，生涩地抬起手按在脖子上细细感受自己发声的器官，缓慢的呼吸间，她仿佛听到气流从喉中灌入肺的舒畅声音。
她眼睛缓慢地亮起，倏得爆起生机。
——她真的出来了！
她活了！
从那个见鬼的地方出来了！
唐迂玖猛地抬起头望向戚烟台，许久未大幅度活动的僵硬四肢麻木无力，但是在虚洞呆了太久，唐迂玖脑海里残留的记忆本就很少，残留记忆中印象最让她深刻的只有末日来临时绝望的景象。
唐迂玖眼窝慢慢盈起泪水，想挣扎起身，却力有不逮地差点给戚烟台磕了一个。
戚烟台：“……”
与戚烟台冷淡的面容不同，唐迂玖感觉戚烟台身上的气质很温和。
她一向直觉敏锐，平时最喜结交脾气温和的人，就连她深交的闺蜜鱼紫苏也是温文的大家小姐类型。当她一眼看到戚烟台那柔和下来就像是在江南水乡温养过的眉眼，就想起同样温柔的挚友，她就忍不住潸然泪下，再次想起末日来临时被吞噬的故乡。
她突然想到，她的挚友，她的亲人，可都还没事？
唐迂玖的身体在颤抖。
孤身一人时连无助的情绪终于爆发，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直挺挺地弹起，像一根弹簧一样扑到戚烟台面前。
皮肉与骨头相撞在实验台上发出“咚”的巨震。
“等一下！”戚烟台被突来的唐迂玖抱了个正着，下意识呆滞地回抱住突然扑到她面前的唐迂玖以防伤患二度创伤。“别激动……”
唐迂玖的泪却“哗哗”溢出眼角，她死死咬住嘴唇，想起自己看到的文明书里记载的实验档案。
——她曾经的故乡毁掉了。
她打着哆嗦，嘴里溢出痛苦的呜咽。
唐迂玖的脸上还依稀带着少女的懵懂，仿佛无谓时间的空间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般，少女容颜如旧。
她压抑地说：“姐姐，好多人和我一样被黑洞吞下去了，他们也和我一样得救了吗？”
“我哥哥呢？小鱼儿呢？”
他们，他们真的不在了吗？
他们和我一样真的被奇怪的黑洞吞下去了吗？
唐迂玖悲伤极了。
戚烟台沉默了。
她眼神一暗，想起了什么，烟紫色瞳孔的御姐失了平时懒散的笑，眼神沉沉。
八十年前，宇宙中突然出现黑点般的“虚洞”。
虚洞会突然出现在宇宙的各处地方，出现在哪儿，哪里就被虚洞无情吞噬，被虚洞吞噬过的地方尽皆沦落为宇宙中的“禁地”。不同于黑洞，虚洞与黑洞形似，但原理不同。
陷入黑洞尚可用超光速飞艇逃脱，而陷入虚洞，十死无生，至今未有成功逃脱者，只能被虚洞吞吃。
——虚洞的逃逸速度似乎要大于光速。
直到唐迂玖出现前，戚烟台还认为虚洞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灾难。
面前唐迂玖咳得难受，戚烟台看着她不由地想到「解明号」里的另一个人，他的经历和唐迂玖如此相似，但不同于他是彻彻底底因厄运遭灾，而唐迂玖，看了她的资料的戚烟台明白，唐迂玖的家，灯星，究其根源，实则是灭于数年前「联盟」对虚洞灾厄的一纸禁令。
比起肉眼可见暂时威胁不到自己的灾难，「联盟」内的遗老更关心他们的权利是否架起高阁，是否被众生遵守，高等文明对低级文明的信息封锁，从不是纸上空谈的简单禁令。
戚烟台沉下心，虚洞灾厄诞生多年未曾找到解决的方法，若是眼前这个小家伙脱出虚洞的消息被「联盟」听闻，那些利欲熏心的爬虫岂不是闻风而动蹿上小姑娘旁边，想想……哪怕最坏的手段都是将唐迂玖打包带走。
呵……
戚烟台叹气。
除去唐迂玖难以复制的“奇迹”，还会有“奇迹”发生吗？
过于笃行人力，联盟内的科学家疯子去挑战神秘禁区多次，灵感女神似乎也厌弃了他们。
联盟里都已经几百年没有重大成果出来了？
戚烟台低下头。
她轻轻地抱住唐迂玖，拍打她的背，虽然唐迂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温柔的嗓音一触碰到唐迂玖，唐迂玖就忍不住哭得越发厉害。
作为「解明号」舰内的首席医官和后勤组组长，工作时，戚烟台向来是兢兢业业，工作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刻板的。因为她知道若是在后勤上出现一丁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失误，那队友们的最后一道保护防线就会随之坍垮，从最后的“安全屋”变成对队友伤情的最后一次“背刺”。
但对自己工作高度负责并不意味这戚烟台是个冷感的人。
和她凌厉冷感的外貌气质截然不同的是她的脾气，竟然出乎意料的温和。
戚烟台不太会哄人，也不知道怎么去哄唐迂玖，因此她只是学着自己的妈妈曾经安慰她的模样，用手轻柔地拍拍唐迂玖的背，用哄孩子的语调柔声哄她。
唐迂玖闭上眼睛，泪水在眼窝旋转，良久，一滴眼泪从脸颊滴落。
“啪嗒。”
泪水打湿了戚烟台的白色手套，她没有在意，她还不知道唐迂玖已经在文明书中得知真相大半，她蹙起眉冲不知何时站医务室门口的李东来眼神示意，两个人的脑电波在眼神对轰下奇异对上了。
戚烟台：东来，你还有看小女孩哭哭啼啼的习惯？
戚烟台：停止你的看戏行为，还要不要告诉她「灯星」的事？
李东来：……烟台，你一个人安慰她挺好的，我掺进来她会被突然多出来的人吓到，更何况你和她聊的挺好，最近你不是缺助手吗？正好，你和她聊聊你就多一个小助手了。
戚烟台：你少来！谁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缺助手？自己决定留下她就自己来说！小朋友心挺大，你平时和和气气的模样最好糊弄她了，快上，拿出你舰长的气势来。
李东来：……
李东来来刚从舰长室匆匆赶来，连外套都没来得及带，他身材高挑，容颜清俊，气质温和，左耳边戴着一只极难发现的针刺式通讯器，他穿着繁琐的蓝白制服，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脸上带着科技感极强的护目镜。他在收到戚烟台的眼神示意后心灵相通地明白她的意思，他们俩眼神隔空聊了会儿天后，李东来点点头。
告诉她吧。
她有资格知道一切。
在李东来的颔首同意下，戚烟台右手抬起，手指虚浮在唐迂玖的后脖颈上。
就在她想要动手让唐迂玖安静下来时，唐迂玖突然抬起头，虚弱却坚定地抹掉眼泪，她已经在那个奇怪的地方呆那么久了，在那也哭过不止一次，但哭泣从来都不能拯救她。
漫长的等待终究是改变了她。
唐迂玖只允许自己在情绪崩溃的时候小小地哭一次，她还要去找哥哥，去找爸妈，去找挚友……
她哭的时候，他们又是否安全？亦或许陷在另一片危险的境地？
她不安极了。
但她要冷静。
虚洞里慌了那么多次，可有一次有用？
她试着调节好自己的情绪，深吸口气抬起脸“冷静”下来看了看四周。
突然，她的眼睛瞪大：
“这是实验室？！”
“……”
戚烟台叹气，看着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小姑娘惊讶的样子心中啼笑皆非，小姑娘心真大啊。
戚烟台忍不住一笑，揶揄道：“小姑娘，可以松手了吗？”
人小小的力气不小，身体虚弱还能抓她手不放。
唐迂玖松开手，手停在半空不知放哪儿，局促半天还是抓回上去。
她旋视四周，望见周围精良的实验设备，神情一瞬间变得警惕：“实验室？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伤的很严重吗？”
唐迂玖动了动手，龇牙，拍了拍口袋，找不到自己的“百科全书”了。
唐迂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小姑娘表情管理没到位啊。
戚烟台轻笑：“别怕，你小小的身板怎么想也不够当我的实验品。”
“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怎么从虚洞里出来的。”戚烟台一反先前温柔安慰她的模样，嘴角挑起妩媚动人的笑。“小姑娘，你从虚洞里出来的事，要是被「联盟」知道了，你可就真的成实验品了。”
唐迂玖似是愣愣地说：“虚洞？什么？什么是联盟？”她心里则拉起警铃，想起文明书上看到的相似名词，她垂下眉头，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地说：“那个黑洞？”
小家伙知道的还挺多。
戚烟台勾唇。
唐迂玖拙劣的演技当然骗不过戚烟台。
但戚烟台没拆穿她。
刚到陌生地方警惕很正常，至于小家伙从哪里知道的，又掩盖了什么……
这种事还是交给鹤渭榛那家伙吧，反正他成天抽她酒柜里的药酒，这么闲不得给这人找点事做？
她道：“准确来说不是黑洞，比起从黑洞里逃脱，从虚洞里逃脱的成就更令人惊愕。”
“八十年来，你是第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