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择日疯

人间小满,子规声里雨如烟。

高墙红瓦,有二三宫人避雨廊中,谈及数日前,悬光殿里那棵玉兰树下一闪而过飞入九霄的白衣少年虚影,似鬼似仙,混着无数说不清的奇诡异闻,皆成了他日稗官笔下的野史闲谈。

灯火晃动间,书生挥墨,杜撰出一段狐妖精怪的离奇故事,说那只堪堪修炼成人形的小妖贪恋凡俗熙熙攘攘的热闹。

人总是这般有鲜活有趣的,不似魔域里那群日子过得糟糕透了的疯子们。

烛宁是他们中的一员,疯得不算厉害,只是有个怪癖,每逢初一十五他都要赶往焚雪山上的一个洞窟中,去痛骂一具被封在冰层下的白玉骷髅。

这骷髅来历不小,听说是上古时期一位赫赫有名的神祇遗骸,名为十二长生。

相传,魔族因这位神祇而生,同样也因他的一念之差被永久的封印在这片毫无生机的雪域中。

故此众魔十分恩怨分明的敬慕这位救世神尊,也怨怼痛恨这个刚愎自用,薄情寡恩的罪人。所以,三千年过去了,没人来祭拜这副无甚用处的骨架,这便显得烛宁十分心善,隔三差五地常来与逝者说说话。

“倒灶鬼,狗儿的……”

清晨,起了个大早的烛宁沿路叫骂着,他本是个可怜人,书读得少,平日也不与人来往,时间一长说起话来难免有些结巴。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一句接一句地嘟囔,嘴里骂人的词更是颠来倒去毫无新意,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只隐约见到雪地里有一串蜿蜒的脚印直通向山顶,来到那副早已烂透在荒野中的枯骨旁。

人一到,咒骂声也跟着在雪窟中回荡起来,可偏偏就在烛宁手舞足蹈得要与那骨头论上三百回合时,他忽的愣住了。

如镜的冰层上照出他那张依旧年轻的脸,三千年了,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不会变老这件事,再也不会为之感到恐惧和惊讶。

可此刻,他一双睁大的瞳孔里倒映出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容,一时间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又的的确确见到埋在冰中的骨骸竟不知在何时重新长出了血肉。

十二长生。

烛宁听过太多关于这个名字的故事,自然明白他眼下要面对的是何等可怕的存在,他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第一反应是想逃下山将这个骇人的消息传出去。但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脑子里几乎无法抑制地窜出另一个念头来!

倘若这尊血肉重生的神祇真能执掌兴衰枯荣,赐生老病死,那如何不可拿走他体内那滴本就不属于他的魔神之血。

烛宁垂首叩拜,他将冰层后的朦胧影子视作道观庙宇里的金身石像虔诚发愿。他以年少时饥寒交迫的经历为起始,将他如何一步步成魔的不堪回首,自与自辩驳。

最终,他求神魔开眼将死亡归还,他说……他很孤独。

少年醒来的时候,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可深夜本就无光,何须大惊小怪。而真正令人值得担心的是少年向四周摸索时,他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一具没有脉搏和呼吸的尸体。

此事诡异,出于安全考虑,少年决定在原地等到天亮,再想依次解决他心中的种种疑惑。

比如“我是谁”、“我在哪”,“身旁这个不幸死于非命的仁兄姓甚名谁,我和他又有什么关系……”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夜晚是无比漫长的,当清晨的第一缕暖阳舔上少年的面颊,他才意识到天已经亮了,而他却看不见。

极少有人能在十分茫然无助的情况下,还必须接受自己是个瞎子的事实。出于本能的抗拒,少年缩在冰窟里一动不动地挨了三日,而当他的内心逐渐平静,他才惊觉自身有些古怪。

只因这些日子来,他米水未进却不觉饥饿口渴,他不眠不休亦不觉得劳累困乏,这并非是**凡胎所能做得到。

“莫非……我已然是鬼了?”少年沉思片刻,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尚算利落的手脚,并对共度数日的患难尸兄表达了他不能为其殓葬的歉意后,就此下山去了。

焚雪山是一座沉寂了千年的火山,据说当年魔族初到此地时,这山才喷发过一次,炙热的岩浆融了方圆数十里的一切,万物尽做尘灰。于是,十二长生现世以通天彻地的本领为众魔下了一场大雪,直至今日仍未停歇。

“那他还出现过吗?”

少年不知走了多远的路,遇到了多少奇奇怪怪的魔,终于当他狼狈又脏兮兮的蹲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风雪时,一个叫红姑的女子收留了他。

红姑已经很老了,活了一万又八千岁,可算是魔域里资历最老的前辈。而年纪大的人,通常都很会讲故事,恰巧少年的脑袋里空空一片,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听众。

“婆婆在很久以前见过圣君一面,你生得和他很像,几乎一模一样。”红姑的声音低哑却不苍老,所以尽管她以婆婆自称,可在少年的想象里她合该是温柔且年轻的。

“他像我?”少年伸手抚上自己的眉眼,只觉指尖触到的轮廓是陌生的,他不清楚自己是何样貌,自然也想象不出那位十二长生究竟是美是丑。

“或许你就是他。”红姑莞尔一笑,随手将刚折出来的小风车系在秋千架上。目光无意间扫过少年抓着秋千绳的手臂,瞧见了一小节暴露在外的白骨,不由得想起半个月前,焚雪山中传出来的消息。

有人说,那个常常上山咒骂神明的疯子死了,原因是有人取走了他体内那滴可赐人长生不灭的魔神之血,将烛宁从魔变成了人。而寒冰下的白玉骨骸不翼而飞,是以众魔皆知十二长生已经醒来,并为魔族降下死亡。

“明日婆婆带你上焚雪山,想办法找一些有关你身世的线索。”

一到亥时,红姑便催着少年入睡,待到辰时又将人叫起来吃些鸡鸭豕的血羹,一言一行与人间农户作息并无不同,好像如此便能减去一分魔的苦楚。

少年阖目睡去时,他并未识破红姑的谎言,而当他再次回到冰窟中,焚雪山上早已站满了闻讯而来的魔族。

众魔在等待红姑验证答案,呼啸的风声里,少年听到那常与他说故事的声音在祈求他赐予死亡。

“我不懂也做不到。”

“你心里想着我的话,试着召回属于你的东西。”

红姑循循善诱,少年也学得很快。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滴血从红姑的眉心凝出,进入到少年的体内补全了他缺少的那部分血肉。

“十二长生。”在所有人都屏气凝息的时刻,有人念出了这个名字。

刹那间,人头攒动,无数的脚步声、纷乱的刀剑声一齐在少年的耳边炸开。

贪生者逃离,畏死者求饶,麻木者驻足。

不愿苟活于世的欲得解脱,不甘屈居人下的兵刃相向。

山巅上,那已做了三千年帝王宝座的魔尊沙棠率众冲杀下来,似乎并不欢迎这位昔日的圣君归来,恨不得他再死一次才好。

“红姑?”杀局之中,少年呼唤着他在这世上唯一相识的人,可当他俯身摸到一具冷了得尸体时,他整个人一僵,并开始意识到死亡,知道这是他在醒来的短短一段时间内,亲手所杀的第二个人。

……

**雪山上逃走后,少年又回到了红姑生前所住的院子里,他没别的地方可去,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

至于当日以沙棠为首的那些追着他喊打喊杀的魔族,也都因为他的血脉压制被迫不能靠近。

要杀他的,拿他没办法,而那些想被他杀的,就变着法得过来烦他。

真奇怪啊,人为什么想死?

君不见世间多少王侯将相为求长生不择手段,又有多少修士与妖邪为增进寿元而甘愿忍受雷霆加身,而成魔万世不灭,岂非福泽无穷。

“你的胸膛是空的,脑子里也不过白纸一张,自然不会明白。”某一天,有个蹲在他房顶上的刺客好心地提醒了他。

少年摸了摸心口,再三确认那里真的没有东西在跳动时,他主动打开门将那些声称活够了的魔一股脑得请进屋子,煮了些血羹款待,听他们说起千万年来的悲欢离合。

故事里的内容一开始都是惨烈曲折的,可随着长生二字的介入,一切都慢慢变得平淡起来,万事万物都在其中褪色,时间冗长,什么都不再有意义了。

魔,七情繁盛,可通感世间悲喜。或许正因为少年缺少了一颗心,所以他失去了感知旁人情绪的能力,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受到外物的影响,只要足够强烈,一潭死水仍可掀起涟漪。

“我可以帮你们。”终于在他几乎听尽讲述者的苦与恨后,少年给出了承诺,尽管他有些狡猾,所应允的并非是这些人心心念念的死亡,而是动用了他身为十二长生“生杀予夺”的另一种神通,那便是取走了他们此刻想要求死的决心。

人潮散去后,少年关上门,他记得红姑的叮嘱要在亥时睡下,刚想摸索着走向床榻,身子却像脱了力般一下子撞在门板上缓缓滑了下去。

一种无法言喻的窒息感袭来,让他的呼吸变得短而促,身体也抑制不住地颤栗,蜷缩成一团,仿佛是在低声啜泣,极力忍耐着不愿被人发现一般。

为什么会这么痛,红姑他们难过时也是如此吗?原来他从那些人身上拿走的,一直都无法理解的情绪,竟是这种感觉。

轻微地呜咽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一个晚上,直到黎明时分,少年消解了脑海中如针刺般的剧痛,他破天荒的感觉到疲惫,居然动也不想动地坐在门后睡着了。

他哭什么!

对此,守在院外随时准备刺杀的魔尊沙棠大为震撼,他实在难以相信长久以来被众魔视为救世神尊的十二长生,竟是个外表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遇事还会哭哭啼啼的窝囊费。

而就是这样不成气候的家伙,身上无意识所散发出来的血脉威压,能令他们气血闭塞,修为大减,仅仅是靠近此人所在的院子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尊上,要不咱们还是回吧,这小子太古怪了,您瞧兄弟们也都哭了一晚上,我有点想家了。”魔族将军荆无道一摸脸上的泪水,回头见随行而来的下属个个眼睛红肿,道是昨夜他们都被迫感受到了屋内之人异常浓烈的悲痛与绝望,不由得也勾起了他们的伤心事,此刻已无力再战了。

沙棠的眼眶也透出几分红,他恶狠狠地瞪了那扇木门一眼,随即率众离去,打算去寻弑神之法。

然经此一事后,众魔似乎已经接受了圣君死而复生的荒唐事,只不过如今的十二长生横竖看着并无半点传说里的威严神圣,甚至有胆大者公然编排起这位人物,呼作“长呆子”、“傻十二”等蔑称。

久而久之,少年终于有了新名字,是住在红姑家隔壁的一个养鸡老汉取得名为常十二。

常十二自上次敷衍走了一批前来求死的魔族后,他便感同身受得摸到了一点这些人的心思,那是一种足以杀人的情感,而面对它的办法,并非只有死亡可以解决。只是他该如何是好呢?

他从红姑那里得知了十二长生过去的种种,知道了魔族对他的爱与憎,明白是自己将这些人困在雪域中,由此生出的诸多烦恼与麻烦,理当由他来解决。

他必须承担,所以只听闻数十个故事,取走寥寥几人的痛苦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常十二又一次来到雪山之巅,这一回他很大胆竟堂而皇之的做了盗贼,偷走了魔域里万物生灵心中所有的苦痛和折磨。

砰的一声,当足以活活将人溺死的痛楚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常十二跪倒在雪中,他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掌死死地抵按在胸膛上,喘息起伏间,他恍惚在极大的痛苦里产生了有什么在跳动的幻觉。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当耳朵里爆发出阵阵嗡鸣,五脏六腑便也跟着一并生出连绵的绞痛,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几近呕吐,血腥气从胃里翻腾而出沁在唇上,又遮掩不住地从指缝中滴落。

模模糊糊的,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似是一柄锋利的刀剖开他的骨头,那是烛宁说过得,“我很孤独。”

他懂得了,在濒死的困境中,品尝到压抑和无望,这片雪域拥挤而寂寞,就算最顽强的种子也无法破土而出,一切被规定好后,便是永无止境的重复,无人可以得到救赎。而他拿走这所谓痛苦的行为,只可治标不能治本,因为时间久了,他脚下的土地还会滋生出孤独。

常十二躺倒在地,他的力气耗尽了,只剩下若有若无地呼吸,与此同时他也找到了生路,一种远比死亡更行之有效的办法。

他要带魔族离开此地,回到寻常烟火里,看到新的生机。而魔重返人间的第一道障碍,便是盘踞在仙魔两域结界前的千万魔煞,这些东西一日不消,焚雪山这座巨大的牢笼便永无天日。

从这一刻起,常十二空空如也的脑袋里,终是多了一丝念头,他孤身走进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深谷,一点点地蚕食、消磨这世间最怨毒的恨意,如此三十七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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