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油下乡,是极其不容易的一件事。翻山越岭,要买票,要穿过人山人海。离开寺庙的那年师傅给了她智能手机,然而她还没研究明白,就被踹出了大门。
你可以的。师傅在她的身后招招手。
可不可以,她真没信心,虽然师傅从小的教导是万事万物要先自立。陆子油从没觉得自己达到了出门游学的资历,更不晓得师傅怎么就把自己踹出门了。世界太大,面对着钢筋森林,陆子油只觉得自己像一只爬到公路上的蝉。
她确实跑到了公路上,再然后交警就来了,把她带到了派出所踏踏实实教育了一顿。
她形单影只的,最后甚至没人来给她领走。交警问半天,真不信现在还有这种方圆十里找不出一个亲戚的事情,结果系统库一查,真的什么也查不出来。但是要有人给她签字,陆子油蹭着派出所的晚饭,这一蹭就是一周。一周后仍然没人来认领她,她也看着没有离开的念头。派出所三个小青年,一个大中年,看一个小姑娘呆呆的一个人,干脆就把她给留下来了。正式帮忙肯定不行,正好缺个保洁,于是陆子油成为了玄武街派出所的一位小保洁。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派出所的辅警小张张元还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去做保洁,肯定做不好也不情愿。陆子油反而很高兴,她在师傅那里就是做这个的,天天做,扫地是基本功。从耶那寺扫到呢也寺正厅,四个寺庙齐齐整整扫干净,要一尘不染。耐心很重要,仔细更重要,这是她的一门功课。某天执勤完回来看到光洁如镜的派出所里里外外,三位小青年喜极而泣,从没见工位这么干净过。
等等等等,张小帕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所以这跟现在有什么关系?
陆子油把张小帕捂住她嘴巴的手推开,我没讲完。
正儿八经入职是有程序的,陆子油做保洁,小青年仨,张元,陈佑民,韦一蔚是不愿意也不能带上她的,这家伙一保洁,跟他们工作没什么关系。但基层警察的工作有时候和居委会也没两样。陆子油是很厉害的,来派出所的两天,把邻里关系全部给弄好了。她早起,有时跟街道的保洁员一个时间,于是保洁阿姨小组里也有她的一份,再然后通过帮早餐铺摆摊,她又熟悉了方圆两里的早餐铺老板,干得快,她不知道为什么懂得特别多,和谁都能聊。
派出所的清洁干完以后,陈佑民看她闲着,就推荐她去快餐店帮工,后来又接着晚上在公园里做讲座。她讲的东西很玄乎,倒不是不是阴阳五行一类,更像在讲故事。于是晚间跳广场舞的那一群都不跳了,最后全都听她说书。这么下来,周围的人都知道陆子油了。青年警察仨回回出任务,去疏通玄武幼儿园门前道路,在二巷带醉汉回派出所,或者调停公园里宝妈和青少年争吵,有时情况一棘手,陆子油一出门调停,三言两语,矛盾就解决了。张元、陈佑民和韦一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陆子油很快拿到了街道最佳居民表彰。
紧接着哪个眼尖的领导盯上了她,带着记者上门,说,这个小姑娘真的是很不错,才来玄武街一个月不到,就拿到了街道的表彰,周围的人都对她赞叹有加啊。
记者拍照,领导在派出所门前和她合影。派出所所长老刘大惊失色,出差归来,抓着大队长,也就是我们的中年警察,问,怎么回事?中年警察方民文也大惊失色,不知道啊?随手捡回来的一个孩子啊?
啊?老刘说。
真不知道。老方也道。
你这人逻辑表达是不是有问题。张小帕勃然大怒。然后和你抓我电动车,有什么关系?
你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大晴天披着雨衣开在大马路上,是个人都会觉得奇怪啊。陆子油严肃地回答她,我现在是正式人民警察了。看见眼前忽然一张大惊失色的脸。
你怎么知道我……张小帕喃喃着,冷汗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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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帕最近总是在忙,忙前忙后。跟着她做这么久已来,我基本已经熟悉了店里的程序。
“黑店。”我总结道。
“放屁,”张小帕马上骂道,“别瞎讲!”
我们是裁缝铺,叫招财裁缝铺,外面价目表墨水红纸写的是缝衣服的价格,招牌也挂的是缝衣服,但是一旦客户进了店里,张小帕就会推出一本新的册子,上面是另外的价格。她解释说,这种歪门邪道的店,是没有办法正经上牌经营的,要是真的说什么算卦,哪天就被城管查封了。所以她特地找了个这么偏的位置,以三寸不烂之舌讲下价格,再然后才开了起来。
但是其实一般的日子里,真的缝衣服的人多。让我惊讶的是,张小帕是真的会缝衣服,各种技巧,包括单丝线修复、双面暗缝、织补又或者是刺绣遮盖,她是真的熟练,以至于后来某一天有顾客补完衣服拍了抖音,害得我们店后来几天全是慕名上门的,一连补了三天。
我小时候也补东西,跟着奶奶学的,奶奶是大家闺秀,缝补技巧很好,以前家里有的衣服都是奶奶亲手做的。但是我学了个一半,奶奶比起大家闺秀更希望我随着爷爷的意愿,走遍大江南北。她说,学缝补,能把一些小的东西补好,有点生活技巧就很好了,但用脚当针线丈量山河,把自己绣成文质彬彬的才女,那才是真的缝补。
张小帕说我这是给自己手烂的辩解,我说我奶奶当时真的这么说的好不好。
我不知道张小帕到底为什么要开这个店,经常好奇去问,她基本都不怎么回答。我知道她说过自己能听到一些活物通过无极传给她的心声,如果放着不管,她的身体也会受到影响。但这样听上去就不怎么英雄主义。我想着,一般的主角都是为了什么大义和正义才帮别人排忧解难,单纯因为自己难受才去帮别人,这也太现实了。
但现实就是这样,因为我也只是因为好奇和安全留在张小帕身边。
事实上,我不怎么喜欢给张小帕打下手。除去她不为我所知的那些玄乎的什么法术,她生活的方式几乎和一个十几岁打工的邋遢女孩没两样。差劲的金钱规划,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以及可怕的胃口。唯一一个优点是她出奇地喜欢整齐地摆放店里的物品,甚至她放了几万间东西的杂物间,都是井然有序的。我的长幼秩序有点重,习惯上更喜欢照顾和安排这些比我小的孩子,总是给张小帕当助手,我心里不是很满意,尤其是这么一段时间后,那些招待顾客的业务,不论是缝衣服还是给人降妖除魔,我都全部学得差不多了,更何况生活上她还要仰仗我。
张小帕骑我的电动车,让我上淘宝研究给小黄买狗粮,吃我做的早午晚饭,甚至家里的东西也都是我在布置。这尊大师除了她的诡秘乱术其他都是我在照顾,我是什么保姆么?
还有今天,被交警捞走了,也要我提。
“她不是正儿八经的交警,你别来了。”张小帕辩解道,但说时迟那时快,那个穿着交警服的姑娘却很热心,很兴奋地牵着我的手,道:“璜泾,我终于见到您了!”
什么意思?我摸不着头脑?“你见过我?”
“这次师傅让我下山,就是要找你。你曾经认识我,但你现在可能不记得了,再见到你真的是缘分。”
我回头盯着张小帕,做嘴型说这个丫头的脑子没问题吧?
“我叫陆子油,”她激动地摇摆着我的手,“跟我回山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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