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向前走,走着走着,忽然闻见一阵花香。香气是从右前方的“四季花店”飘来的。深绿色的招牌,深棕色的门框,使整个花店看上去如同一棵古老的大树。
店门口摆着一个长长的木头花架。架子上面摆放着许多盆花,芍药、茉莉、刺梅、仙人球、多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五颜六色的花。
越走近,香气越浓烈,浓烈到使人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存在”是很重要的。就比如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同时,世界也存在于我们身上。
而我所经历的与花草有关的时间中,它们的“存在”是被动且悲惨的。
记得那是大三的一个秋天。
我一走进寝室便察觉到了违和感,环顾四周后,终于在窗台上找到了源头。那是一小盆芦荟。小小的叶尖努力向外延展,苍翠的叶片水嫩饱满,整体散发着蓬勃的朝气。
“咦?哪儿来的芦荟?”我向窗边走去,伸出手刚要碰那叶子,就被阿黄一掌拍开了。
“别碰我的小荟!”阿黄张开双臂护在芦荟前方。
“好疼!”我捂着手背痛呼,“不碰就不碰,你打我的手干吗?”
“你笨手笨脚的,万一碰坏了怎么办?”
“你的芦荟难不成是纸糊的?怎么可能我一碰就坏!”
“你前几天不还说你的手长倒刺吗?”
“我长的是倒刺,又不是钢叉!”
愤怒使我滋生了邪恶的念头。我虚晃了两个假动作后,飞快地绕过阿黄,捧起了花盆。
“快放下!”阿黄大叫,“你这个混账!”
我不理她,得意地举起花盆,在阳光下左看右看,对着阿黄惊慌的脸说:“你管它叫小荟?你还给它起了名?”
“废话!这是归属感,你懂不懂?”
“要是如你所说,人应该是最能懂归属感的一种生物了。”
我撇着嘴把芦荟放回窗台上。阿黄一个箭步挤开我把花盆护在怀中,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傍晚时分,阿红和阿紫回寝瞧见这盆芦荟后,无比欣喜地围着它看了一会儿。阿黄警惕地在一旁擎起双手掩护着,整个人拦在两人前方。
“你们俩别靠这么近,会碍着小荟呼吸氧气!”
“小荟?”阿红顿了一下,笑了笑,“我还以为它是你的彩色地狱玛利亚呢。”
“这是什么鬼名字?”阿黄翻了个白眼,“你也真是够没品味的。”
“我只是可惜它不能拥有一个五彩斑斓到令人咋舌的一生了。”
“小荟算是很有品味吗?”阿紫疑惑地看着阿红。
“人各有志吧。”阿红耸了耸肩。
“你们俩给我闭嘴!”
阿黄怒目而视着欢笑着的我们,双手仍不忘护在花盆前。她大概也没有料到,她很快便也能以这种打趣的态度来对待我们了。
转天中午,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桌面上的紫色风信子。
“你看什么?是惊艳于它的美吗?”我得意地用余光瞄着玻璃花瓶中的风信子球,伸出食指点了点窗台上的小荟,“我是担心它太孤独了。”
“呵,你就是嫉妒,”阿黄转头看了看小荟,说:“而且,它怎么会孤独?它有我。”
“好霸道,”我佯装惊讶地捂着嘴,“你这是什么强权主义?”
“这是爱,你懂不懂?”
“我可不要这样的爱。”
“你想得美,我才不会给你!”
在我和阿黄争辩的时候,阿紫和阿黄捧着各自的仙人球回来了。
两个蓝底白花的花盆里种着直径不超过五公分的深绿色球体。球身上长满了浅黄色的枯刺,看上去像是两只小刺猬躲在了人的怀里。
“你们俩也买了?”我问。
“买了,”阿红驻足耸了耸鼻子,看了看我的风信子,“不过没有你的这么令人沉醉。”
阿紫把花盆放到桌子上,自言自语地说:“从今以后你就叫小绿了。”
我心中想,小绿,小荟,真是半斤八两。
我赶忙问阿红:“你也要给它起名吗?”
“你起名了吗?”她反问我。
“当然,”我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指着风信子,“小信子,怎么样?”
“吓我一跳,”阿红轻轻地拍着胸脯,“还好风信子没有眼。”
“啊?”我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我就说怎么这么别扭呢。”
阿黄大笑着说:“什么样的人起什么样的名。”
“你闭嘴吧!”我对阿黄吼完后,又不甘心地看着阿红,“你究竟要起什么名字?”
“随便起一个吧,”阿红把花盆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架上,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就叫万里好了,扶摇直上九万里。”
“你可真够贪心的。”我咂摸着嘴,轻轻地弹了一下玻璃瓶。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阿红俏皮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双手叉腰,对她们说:“我决定了,我的风信子以后改名叫黑洞了。”
“你还不如直接叫宇宙呢。”阿紫白了我一眼。
我本能地攥起拳头,又理智地松开了手,冷哼一声,坐下对风信子说:“黑洞啊黑洞,你是不受约束的。”
“你好矛盾。”阿红说。
我白了她一眼,没搭理她。
现在,寝室里每个人都有了一份独属于自己的“浪漫主义”。我私下里认为,我的浪漫主义比起她们要更胜一筹,毕竟风信子的香气不可阻挡。
可惜,没多久,我的风信子便衰败枯萎,奔赴了死亡。我挥泪将它的尸体埋在了庭院中的花坛里。
寝室的人参加了这场葬礼。我们并肩而立。
“它曾经洋溢着醉人的芳香,即便远隔千里,我亦能嗅到它的气息。此刻,它沉睡在这片热闹的草丛间,在这收获的季节里。我将永远思念它。我的风信子,”我哽咽着,“你走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爱了。”
“你还是别爱了,”阿红摇着头,“你的爱含量太低了,它独自生长得令人心痛。你甚至把它放在大太阳底下。”
“我是给它温暖和自由。”
“那它现在彻底自由了。”
“小白,节哀。”
阿黄说着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我感受到那份沉重。然后,在一个星期之后,我把这份沉重又还给了阿黄。
阿黄抱着染病身亡的小荟痛哭流涕:“我的小荟啊,你咋就走了呢?咋就黑发人送绿发人了?”
“阿黄,坚强!”我拍着她的肩膀。
阿紫立在一旁默默不语。她上次参加黑洞的葬礼时,也是这么一言不发。
“别哭了,”阿红开口,“你一天浇八百次水,大禹也治不了啊。”
阿黄听后,哭得更厉害了。
在参加了两次葬礼后,阿红和阿紫在对待仙人球的养育方面多了许多的谨慎小心。尤其是阿红,在往日精心照料的前提下,又增加了些许言语上的鼓励。每日出门前,必要念上两句:“长大吧,开花吧,最好长命百岁。”
我和阿黄私底下讨论过她的这种行为,一致认为她是养育界的一颗毒瘤。她的那些碎碎念根本就是咒诅的滋养物。
万里是个有叛逆精神的仙人球。在这般言行对待之下,它坚持不生长,并开始往回缩,将体内的水分一点点抽干,最后,皱巴成了一个干瘪的胡桃核,就连坚硬的小刺也变得软踏踏的了。
“为什么会这样?”阿红惊讶地翻着书,一边盯着干瘪的仙人球,一边叹气,“你的短寿基因战胜了一切。”
“什么?”我深深地凝视着她,“肯定是因为你的照顾不到位啊。”
“你怎么把自己失败的经验硬套到别人身上呢?”阿红叹息着,“但如果这样能让你找到安慰,我愿意承受。”
“不是,这和我有啥关系?”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转头看了看阿黄。
阿黄愣愣地望了我一会儿,说:“咱也不知道啊。”
阿红装模作样地抽噎着,端起万里就往外走。
我拦住她:“你干吗去?”
“我去埋了它。”
“哎,”我忍了忍,没再说话,转而拍拍她的肩,“我和你一起去?”
“也好,这方面还是你最有经验。”
“……”
“我也和你一起去!”阿紫和阿黄紧随其后。
四人去到黑洞和小荟的坟头,把万里埋在了它们旁边。我记得那个时候风吹起来,灌木丛的叶子哗啦啦响。
我说:“你听,这声音像不像是它们在对我们说话?”
“我可听不见死亡对我的呼唤。”阿红面无表情。
回到寝室后,我哀愁地凝视着小绿这抹最后的绿色。它的茁壮成长使我和阿黄疑惑不解。我们谁也没看见阿紫做过什么不同凡响的事情。长久的好奇终于在某一天到达顶峰。
那天中午,我和阿黄趁着人不在,凑到仙人球前,对着那黄刺下的绿球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足足看了五分钟,也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该不会是被阿紫放电脑前,天天吸收辐射,所以变异了吧?”阿黄说。
“那咱们是什么变异体?不得活个万八千年了?”
“那为什么啊?”
“长寿基因?”
我捧起花盆,打算更细致地观察。阿黄猛地凑过来,肘怼上了我的小臂。我的手一颤,花盆一动,绿球体顺着我的手背咕噜噜地滚了下来,掉到了地上。
“啊!”
我和阿黄大叫起来。我叫得更大声,因为有几根刺扎在了我的手上。两人低头看着地上滚动的仙人球,倒吸一口冷气。
“它咋掉下来了?”阿黄问。
“还不是你非要凑过来,你不撞我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就成了我撞你了?”阿黄猛地向后一跳,连连摆手,“跟我没关系,是你没拿好。”
“你现在是要推卸责任吗?”
“它可是从你手上滚下去的。”
“要不,咱俩AA吧。”
“这也能A?”
“要不你全责?”
“那还是AA吧。”
话音刚落,门外走廊里传来了阿紫的招呼声。两人手忙脚乱地捡起仙人球,颠来颠去地把它甩回到了花盆里。正要摆正时,门开了。我一个箭步拦在了阿紫和阿黄中间。
“你今天回来得真早。”我极力伸展四肢,一面偷瞄畏手畏脚摆正仙人球的阿黄。
“你干什么呢?”阿紫疑惑地看着我。
“坐太久了,伸伸懒腰。”
阿紫不做声地看了我一眼,猛地绕到我身后。我惊骇地扭过身子,看见了一如既往的小绿。阿黄端端正正地立在一边,偷偷对我眨了眨眼。
阿紫坐回椅子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小绿。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止的时候,阿紫说话了:“我的小绿还是这么生龙活虎。”
我和阿黄倏地松了一口气,连连说“是”,彼此对视一眼,安静地回到椅子上坐好。
不知为何,我的心始终不安。我的视线一会儿飘到阿紫身上,一会儿飘到小绿身上。阿黄见状,不停对我使眼色,示意我不要自乱阵脚。
看着阿紫准备将小绿拿起来摆到电脑前时,我蹭地站了起来,蹦到阿紫身边,按住她的手,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要干吗?”
“干吗?”阿紫抬头看我。“我把它拿过来。”
“别,你别这样,你让它歇两天,它天天这么补,身体受不了的。”
“你今天不正常。”
“哪里不正常?”
“你从来不关心它的。”
“这不,咱寝室就剩这一抹绿色了吗?我不得上点心?”我把她的手拽到桌子下,“我都是为了它好。”
阿紫没再说话,皱着眉头看了我一会儿,打消了挪动仙人球的念头。
我转过身,和挺直身子的阿黄对视了一眼。两人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回去的我仍忍不住关注阿紫的动向。她的双手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如此心惊肉跳。
终于,她不耐烦地对我说:“你为什么总看我?”
“因为,你美。反正我就是有种冲动一直看着你。”
阿紫惊疑地看了我一阵,默默地向上提了提衣领。
这份惊惧一直延展到了我的梦里。
我梦见阿紫向我甩了一颗坚硬的仙人球。那仙人球离我越近,球体就越大。我飞速向前跑,忽然脚下一绊,摔在地上,扭头去看时,竟发觉那上面黏着阿黄满是鲜血的脸。
我被生生吓醒了。
转天起床,我立马跑到阿紫身边,说:“我杀害了小绿。”
“你什么?”
“我杀害了小绿,”看着阿紫阴沉的脸,我小声说,“阿黄也有份。”
“你就不能一人做事一人当?”阿黄急急地冲过来。
“这不是我一人做的啊,再说我也当不起啊。”
“你们什么意思?它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阿紫指着仙人球。
我默默地走过去,轻轻一碰仙人球的小刺,绿球体就咕噜噜滚了下来。
阿紫愣了一下,熟练地捡起球体,安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哦,它就这样,早就没根了。”
“那你还留着它干吗?”我和阿黄异口同声。
“又不影响观赏。”阿紫挺了挺胸膛,郑重道:“在我心里,它还是一个活着的好孩子。”
“它已经死了,就放过它吧。”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想呢?只要不想到它死,它就是活着的啊。”
“那你为什么还要天天把它摆在电脑前面呢?”阿黄问。
“你懂什么?骗人者先骗己啊。”阿紫停了一下,看看我和阿黄,冷笑一声,“哦,怪不得,你们两个昨天鬼鬼祟祟的。”
“我是怕你太伤心了。”我讨好地笑。
“是怕我打你吧。”
我缩了缩脖子,溜走了。阿紫继续把小绿摆在电脑前。阿黄还傻愣愣地站在那儿,挠着头,嘟囔着:“这就没事了?”
忽然,阿黄又兴奋起来,一拍手,大声说:“还是咱们寝室的人好啊。”
我和阿紫不解地看着她。
她说:“咱们养的花花草草很快就死了,这说明咱们什么?”
“没本事?”我小声说。
“呸,说明咱们命中克绿啊!”阿黄笑嘻嘻,“以后绿帽子是不用担心了。”
我和阿紫对视一眼,被荒谬的言论引逗地笑出声来。
回来的阿红在得知小绿的真实情况后,了然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小绿这种对生命的极度渴望在一个月后灰飞烟灭。它在灵魂出走的状态下日益干涸,只留下了一层皱巴巴的外皮。
这以后,我们谁也没有再养过什么,毕竟,每个人都从心底里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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