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聚餐也并不总是令人难过,尤其是在小团体聚餐时,我常常能感觉到快乐。
那还是大三的一个春日。
历经一周五个期中考试后,四个人已经由完整的人样逐渐向干枯的鬼影靠拢。
我坐在椅子上,浑浑噩噩地盯着天花板。好半天后,我发出轻飘飘的一声:“我好伟大。”
“你哪里伟大?”阿黄微弱的语气中充满了质疑。
“我居然能在几天的时间里背下来这么多字,还不算伟大吗?”
“哎,”阿黄哀嚎着趴在了桌子上,双手揪着自己的短发,“生活如此逼仄,磨难一个接一个,脑海中全是虫子骨骼,现实里全是错误选择。”停一会儿,她猛地站起来,大声喊:“我要出去快活!”
“我看你还是不累,还能这样子大喊大叫,”我摇头,“我已经把全部的人生都写进考卷里了。”
“呵,你的人生一张纸就写满了吗?”阿红笑着说。
“……赢过你们这些弯弯绕绕。”
“咱们试也考完了,出去玩吧?”阿黄提议。
“去哪儿?”我问。
“前不久我们社团去了城郊的一家农家院,环境不错,也可以自己做菜。”沉默已久的阿紫开口了。
“还能自己做菜?太好了。”我激动地锤了一下桌子。
“你怕不是忘了自己的滚蛋饺子了?”阿红笑嘻嘻地说。
“那叫元宵饺子!”我白了她一眼。“包得不是挺好?”
“做菜有什么难?”阿紫撇了撇嘴,“我那天看他们做菜,不过是把肉先炒一炒,菜炒一炒,放点各种调料,没有任何技术含量。”
“我也觉得不难,”阿黄说,“把各种肉菜用清水煮一煮,然后拿调料拌一拌,不是就能吃了?”
“那为何不直接吃火锅?”阿红问。
“好主意,”阿黄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手,“我们带着底料去吃火锅吧。”
“你就不怕拉肚子回不来了?”阿紫问。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阿黄挺胸收腹,双手握拳置于胸前,又忽然松开手,比了个V字,“我会带着肠胃药去的。”
“你们难道就不想挑战一下自我吗?明明是这么好的机会,”我昂着头,拍了拍胸脯,“我要做糖醋排骨。”
“那我就做鱼香肉丝!”阿紫激动起来。
“我,我做鲫鱼豆腐汤!”阿黄瞪大了眼。
“我就做个简单的冬瓜丸子汤吧。”阿红点点头。
大家说完,纷纷打开电脑,看起了教学视频。没一会儿,寝室里就飘荡起了“葱姜蒜……生抽老抽盐……适量适量适量……”的声音。
“我问你们,这个适量是什么意思?”我转头问她们。
阿红按下暂停键,皱眉想了想,说:“大概是人不至于崩溃的一个区间吧。”
“看缘分,拿起多少就用多少呗,一切自有天意。”阿黄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说。
“江湖儿女,何拘小节。”阿紫投给了我坚定的目光。
我愣住了,头脑一片空白。就在我思考要不要带点解毒剂去的时候,她们结束了基础教学视频,点开了创新升级版视频。
“你们说,冬瓜丸子汤的汤底要不要熬个老母鸡汤?”
“太麻烦了,我们社团上次聚会的时候,他们都用的袋装调味料,简单方便,”阿紫微微眯起眼,“你们说,要是把什么鱼香肉丝调料、麻婆豆腐调料和水煮鱼调料都放到一起,会是什么味道呢?”
“会是地狱的味道,我拒绝,”阿黄的双臂在胸前画叉,“我打算在鲫鱼豆腐汤里加点彩椒,是不是看起来一下子就有食欲了?食物,也要五彩缤纷!”阿黄转头看我,“室宝,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犹豫了一下,“我觉得是不是应该多准备一些钱啊?”
“那里不贵的。”阿紫解释。
我是担心医院急诊洗胃的治疗费啊!但我没敢说出口,只是干笑了两声。等我再振奋起精神时,她们已经开始了天堂版模式,研究起了只有在梦幻乡才能存在的食材和调料了。
我默默地打开了抽屉,将书本里夹着的两百块钱塞到了书包的夹层里。
周六一大早,四个人直奔校外不远处的菜市场,东奔西跑地买了几大袋子材料,而后急匆匆地赶去了公交站。
挤上人满为患的公交车,晃晃荡荡地走了一段路后,我瞧见身旁的阿红愁眉不展。
“你怎么了?不舒服?”我问。
阿红轻轻摇着头道:“我心里难受。”
“晕车了吧?”
“不是,”她叹了一口气,扬了扬手中的袋子,“刚刚在菜场时,我买的冬瓜没切齐,我心里难受。”
“啊,这样啊。”我眯着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安慰我一下吗?”
“要不一会儿让阿黄给你啃齐了吧。”
阿红噗嗤一笑。
“什么?你刚叫我了吗?”阿黄挤过来。
“嗯,说你作用大,了不起。”
“这还用得着你说?”阿黄得意地一甩头,拽着车扶手使劲儿晃了晃身子。
“江湖儿女,何拘小节。”我拍了拍阿紫的肩,试图缓和她脸上的嫌恶之色。
就这样晃晃悠悠,吵吵闹闹地过了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了一个偏僻的村口。我们走下车,由阿紫带领着去了提前预约的农家院。
农家院四四方方的院子两侧各有一条长长的亭子。亭子顶开满小花。亭下摆着四张圆餐桌和数张折椅。灶台和水池均在亭子的最北端。
我一眼相中了院子南头的那台麻将机。但在娱乐面前,还是要先解决温饱问题。
四个人洗手做菜。
阿红拿出有些歪斜的冬瓜时,面容扭曲,眼神中透露着苦闷。
“你老毛病又犯了?”阿黄嗤笑一声,“你嫌弃它?它要是知道一会儿被你做成菜,恨不能直接烂在地里。”
“那样至少不会花到我的钱。”
“钱也没落到它手上啊。”
“至少落到它的监护人手上了。”
“……监护人?那叫什么监护人?那叫农夫,再说了,这是等价交换……”
“好了好了,”我插到两人中间。“还是快点做饭吧,咱们饭桌上见真章?”
一个半小时的热火朝天后,饭菜被摆上饭桌,四个人围坐在餐桌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去看饭桌上的“真章”。
不,那已经不能称为“真章”,而只能被叫做“鬼东西”了。
阿紫的“鱼香肉丝”,盘子里哪能见得到“丝”呢?盖房子都能撑得起十层楼啊。
阿黄的“鲫鱼豆腐汤”,不,现在应该叫“五色彩椒鲫鱼豆腐汤”了。不得不说,她还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啊。但我除了在这道菜里看见了各种颜色外,就只能想起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世界了。
阿红的“冬瓜丸子汤”,虽然外观上严肃整齐,可是热气里飘散出来的阵阵苦味是什么意思呢?
至于鄙人的“糖醋排骨”,我已无话可说。大概问题出在炉子上,我是不可能做出像煤炭块一样的东西的。
四人手里拿着筷子,但谁都没往盘子里戳一下,只是互相谦让着。
“客气啥?吃啊……不,你们先吃,我后吃,我爱吃冷饭……吃冷饭不伤身体?你不爱吃热面条吗?要趁热吃啊……我减肥,你们先吃……早不减,晚不减,今儿个减?……少废话……”
四个人话里夹枪夹棒地说了一通,最后决定求助老板娘为我们做一桌菜。酸辣土豆丝、麻婆豆腐和水煮牛肉一上桌,就被我们几个疯狂残云,连菜带汤一扫而空。
“你不是说减肥吗?”阿黄剔着牙问。
“对,是要减肥,”阿紫站起身,“所以,我们现在应该出发散步了。”
“什么?我又不减肥!”我不满地摸着鼓囊囊的肚皮。
“三个人是打不了麻将的。”阿紫拉住我的一个胳膊,用力上拽,“还不起来?”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你放开我,我去还不行吗?”
“哼,这还差不多。”
阿紫甩开我不停挣扎的胳膊,对阿红使了个眼色,阿红微笑地叹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我跟在她们俩身后向外走,阿黄紧随其后。
春天的阳光属实惹人怜爱,就连刮过的风都带着点儿生机盎然的味道。
“好臭!”我捏紧鼻子。
“这是生命原始的味道。”阿黄拍着我的肩膀,望着远处的牛棚。
四人加快脚步,速速离开了。
“我其实想要当一个农夫,自力更生,自给自足。”我说。
“然后秋天到来时,发现只能自怨自艾,自暴自弃。”阿红对着我笑。
“我哪儿不行?”
“身体。”
我瞪大双眼,张口欲反驳,却找不到可支撑的论据,于是只能作罢,不由哀愁地抱紧了病弱的身躯。
“但她嘴硬啊。”阿黄插话。
“你闭嘴!”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我见她们毫无返回之意,心中急得不行。
“咱们什么时候回去?”我问。
“这不才出来十几分钟吗?”阿紫抬眼看我。
“哎呦,回去还得十几分钟呢。”
“室宝,你这样不行,”阿紫盯着我圆鼓鼓的肚子,“多锻炼,保身体啊。”
在我再三催下,大家决定返回。当我看见南头的麻将桌被后来者居上时,失望地恨不能以头抢地。
老板提议我们去公园打乒乓球。
阿黄喜笑颜开:“我们打得可好了。”
我们惊讶地看着阿黄,半天没说出话里。我更是惊恐地向四周瞧了瞧。
老板从里屋拿了两副乒乓球拍子。我们接过拍子,不情不愿地去了南坡下的小公园。
为了避免阿黄和阿紫无谓的争执毁掉这次出行,最终决定我和阿黄一组,阿紫和阿红一组。
四人打了十分钟球。我发现了一件事情。我们虽然打得很差,但是语言造诣极高,就没出现一句重复的脏话。
很快,我因为频繁捡球引起腰间盘疼痛,不得不倚靠着台子休养生息了。
“国球就是国球,净让我为它折腰了。”我感慨。
“这球怎么轻飘飘的?质量不行。”阿黄坐到台子上。
“那是你们打得太差了。”阿紫打量着我和阿黄。
“你才打得差!”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打球超你十万八千里。”
“不如趁这个机会,你们两个比一场吧。”阿红忽然开口。
我讶异地瞧向阿红,她偷偷尖着嘴,对我做出噤声的动作。我抿紧了嘴唇。
“好主意。”
阿黄一拍掌,挑衅地看向阿紫。阿紫也不示弱地瞪着阿黄。
“不过我们提前说好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不许动手打人。”阿红微笑着说。
“行。”阿黄和阿紫异口同声。
阿红朝我走过来,对我眨眨眼。
我问她:“你怎么敢让她们俩比赛啊?”
“那你还要你的腰间盘吗?”
“阿红,”我感动地双手捂嘴,“原来你这么关心我。”
“瞧瞧,你的这双手在你的脸上是显得多么娇小啊。”阿红微笑着扭腰。
我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看向阿黄和阿紫。
经过猜拳,阿紫先发球。她弯着腰,对手心的乒乓球吹了一口气,而后用力一挥拍子,球“砰”的一声冲到了网子上。
“哈哈哈,”阿黄笑得弯了腰,“你打得什么东西!”
我匆匆跑过去,伸手在阿黄面前做出亮牌动作。
“请这位选手注意措辞,给你黄牌警告。”
“这就黄牌了?”阿黄一怔,“不是,你凭什么给?”
“我是裁判。”说完,我飞快地溜回到阿红身边。
阿紫振奋精神,继续弯腰向手心里的乒乓球吹气,手一挥,球高高地冲向了阿黄身后的灌木丛里。
阿黄的脸上显出得意,阿紫的脸色渐渐阴沉。
经过两次失败的发球,阿紫终于总结教训,控制发球的力道和方向,球完美地飞向了阿黄。阿黄原本还得意洋洋地站在那儿等着天上掉馅饼,一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挥起拍子,却连球的边都没擦到。
阿紫兴奋地欢呼了一声。阿黄气愤地捶桌。
轮到阿黄发球。她左右腿前后交互着蹦跳,两眼直直盯着小白球,猛地向上一扔,用力挥舞球拍,然后,完美地错过了乒乓球。百分百地还原了与我打球时的情景。
两人确实适合做对手,半斤八两,菜鸡互啄。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乒乓球桌。
阿紫凭借自己还行的运气以及对方选手极差的实力成为了赢家。
阿黄垂着头立在桌边,装模作样地砸了一下桌子:“教练,我想打乒乓球!”
“瞧你说的,”我过去拍拍她的肩,“学校的乒乓球桌子都给你。”
“去你的吧。”阿黄笑着拍开我的手。
四人回到学校时,已近九点,我早已累得抬不动腿。这一天,在历经了的毒药料理、幻想破灭和惨绝人寰的比赛后,我仍旧笑着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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