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的这个故事,或许皮囊上并不美丽,可仔细想想,内在着实有趣。有趣不也是一种美丽的表现吗?所以,有时,美与不美可以同时发生。同理,自食其力与不劳而获也能同时发生。
就比如说在理发店旁的“黑土地饺子馆”里发生过的故事。
那是大一的冬至。
我无从得知班干部们进行了怎样紧锣密鼓的商讨,最终他们决定出了冬至这天以班级聚餐的形式来增进同学之间的情感交流,以便大家更快地了解彼此。
反正都是花自己的钱吃饭,我更宁愿一个人欢度冬至。哪里来的那样多感情可交流沟通呢?班干部们何时才能够不通过控制别人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呢?
难道他们就不能出去拉点赞助什么的吗?告诉那些有钱人,大学生们之间的真挚友谊完全值得他们的投资,毕竟,情义值千金。
心里虽然有这样冷酷的念头,但我还是在早上十点钟,随同她们来到“黑土地饺子馆”。门口集合着班上的同学。大家衣着宽松,面容困倦。人群里时不时传来隐约的“咕噜咕噜”声。
进到饺子馆后,除去组织安排的班干部,大家目瞪口呆。迎接我们这群饿鬼的并不是热腾腾的饭食,而是一盆又一盆的饺子馅,还有横七竖八的擀面杖,以及一整袋子白面粉。这些东西老老实实又无比扎眼地放在由几张桌子拼成的大台子上。
人高马大的班长端着他那张憨厚的笑脸出现我们面前。
“同学们,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今天,我们把饺子馆包下来了,大家可以在这儿尽情包饺子!”
呵,完全有惊无喜,完全大大的意外!
我震惊到说不出来话,只听到一旁的阿黄小声抱怨:“什么玩意?包场的钱就不能直接买东西吃吗?我花了钱还得干活?”
“你可以大点声。”阿红向上举了举食指。
阿黄一怔,恶狠狠地瞪了阿红一眼。
除了阿黄,还有一小撮人也纷纷开口表示不满:
“早知道就不参加了……我快饿死了……包场的钱也不少呢吧……整什么幺蛾子……”
大部分人没有说话,但面色早已不如先前那般愉快轻松,只是皱着眉头瞧班长,身体纹丝不动。
班长慌忙提高声音解释:“这是为了要大家在包饺子的过程中更加了解彼此,获得团结一致、丰衣足食的喜悦心情。”
周围一片安静,没人接他的茬。
“这还不够团结一致吗?”阿黄翻了个白眼小声说。
阿红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阿黄一眼。阿黄抿紧了唇,飞快别过头,却对上阿紫阴沉的脸。
“你怎么了?”阿黄问。
“别问。”阿紫沉着脸。与此同时,她和我的肚子传来一阵响亮的咕噜噜声。
“不是叫你们俩吃点饼干垫垫肚子吗?”
“我花了钱的,不得吃回来吗?”我委屈地按着空瘪的肚皮。
“了不起,你们两个真能愧死葛朗台。”阿红对着我和阿紫竖起大拇指。
班长还在前方高声阔论,大讲他那毫无意义的感情沟通法。在我看来,他的那些慷慨陈词全都如一滩烂泥样糊在了他与我们之间的壁垒上。
后来,他尴尬地杵在那儿,窘迫地搓着双手。
班支书奋勇而出,撞开班长,高声说:“同学们,今天的饺子馅都是店里调好的,有韭菜鸡蛋的、胡萝卜牛肉的和三鲜馅的,我们就只用和面包饺子就好,之后由店里给煮。我们早包早吃饭,好不好?”
“就好了”三个字应该难道不应该在大家齐坐饭桌前,开开心心准备吃饭时做贺词用的吗?怎么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强制安慰用了?
班支书拿起桌子上的面盆,舀了三大勺面在里面,接着开始倒水,埋头和面。
大家见此,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抬脚向那些面盆走去。
“你和阿黄会和面吗?”阿紫问。
我俩齐摇头。
“你们两个会包饺子吗?”
我俩又齐摇头。
她还要问,我急忙说:“别问了,我们俩就会吃。”
“你干嘛总是问我俩会不会?”阿黄不满。
“北方人不是很爱吃饺子吗?”
“那照你这么说,我爱吃猪肉,就非得是个屠夫吗?什么逻辑!”
“我不就问一下吗?你什么意思?”阿紫阴沉着脸。
“没意思!”
两人怒视彼此,四目迸裂着激烈的火花。
我锤了两下咕咕叫的肚子,有气无力地看着两人。
阿红靠过来。
我抬眼看她:“怎么办?”
“打不起来,两个人都要脸。”
许久后。
“这俩干吗呢?”我看了看对峙不动的两人,问阿红。
“她们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劝架的人。”
我急忙上前,插在两人中间,还没说几句好话,就听两人异口同声说:“今天看在小白的面子上,先饶了你。”
我惊讶地看着各奔东西的两人,心中无比骄傲,活了这许多年,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的面子这么管用。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魄力中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我转过头,看见阿红微笑着对我点头。
她说:“干点里子的事吧。”
我红着脸,随她一同来到台子前,准备包饺子。
阿红是四人中包饺子最积极认真的那个。她站稳脚跟后,一手夺过盆,飞快地舀了两勺面在盆里,接着向里倒了一碗水。之后,加面,加水,再加面,再加水……
终于,班支书走过来,按住阿红又要舀面的手,恳求般地对她说:“阿红,给别人留点面,再说,你的盆也盛不下了!”
阿红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了手,对着一盆子稀泥和了下去。她揉捏了几下,皱眉盯着自己黏满湿面团的双手,又大踏步向面袋子走去,于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向盆子舀了满满一大勺面后,心满意足地回来了。
在阿红的不懈努力下,我们得到了一大块硬邦邦的面团。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将这块钢铁揉成了钢条,后揪成了钢块。其间,我的双臂几次罢工。
阿红严肃地拿起一旁的擀面杖,说:“接下来看我的。”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看着她左擀一下,右扯一下,恨不能拿尺子量一下通体直径。
“阿红,够了,不圆也没关系,咱们还是快包吧。”我拉住她的胳膊。
“那怎么行?”她挣开我的手,向后拂了拂头上的碎发。“做了就得尽善尽美。”
“道理是这个道理,”我点头,“但两分钟就擀一个皮,这也说不过去吧?”
在我和阿红说话的间隙,阿紫拿起自己用手掌压扁的饺子皮包了起来。阿黄哀叹地看着阿紫,一声不吭地溜走了。等她
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沓饺子皮。
“哪儿来的饺子皮?”我问。
“借的。”
“哼,净会些偷鸡摸狗的事。”阿紫斜着眼睛看她。
“呸!班级活动的事,能叫偷吗?”
阿红冷脸盯着那沓圆整的饺子皮,轻哼了一声。
虽然有了饺子皮,但阿紫仍旧执着地用着她手掌压过的皮包饺子,一边包一边扯;阿红仍旧在那里左量右画;阿黄倒好,笑嘻嘻地和人聊起了天。
我拿起一张饺子皮,小心翼翼地在中间放上一坨肉馅,一只手将边缘捏合至肉馅上方,拼命捏实后,开始让它在两掌心间来回滚动。不一会儿就包好了。
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阿黄却在一旁大呼小叫:“你包的什么东西!”
“元宵饺子。”
“你还给它起了名?”
“那你又包了个什么东西?”我指着她手心饺子皮上一颗黄豆大小的肉馅。
“……珍珠饺子。”
“你好歹毒,你想让我们吃片汤?”
阿黄没理会我,忙着给饺子捏边,捏完后,她托着饺子,转头问一旁的小月:“我包的饺子怎么样?”
小月沉吟许久,缓缓说道:“一言难尽。”
“啧,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又要里子,又要面子,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小月抬下巴向不远处的班支书点了点。“你瞧她包的饺子多好。”
我和阿黄齐齐望过去,只见班支书的面前,摆着一排排大肚饺子,既没露馅,也很规整。我俩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饺子,撇了撇嘴。
“怪不得要组织包饺子。”我说。
“呵,原来是想要一骑绝尘!”阿黄又把目光定在左右摇摆,东拉西扯的班长身上,气愤愤地说,“这儿还有个想不劳而获的!”
我怠惰地继续着自己的元宵饺子事业。
阿黄则坚持不懈地对小月辩解:“班级活动嘛,就是玩,就是得高兴,这样才能有感情。不然,咱们是什么?自掏腰包的长工或短工?”
小月捏饺子的手一顿,盯着阿黄,翕动着嘴唇,半天没出声。
阿红可算是包好了她那十八个褶的饺子。她托着饺子问我:“怎么样?”
“好看有什么用?又不是要开花。”
她瞄了一眼我的饺子,微微一笑道:“总比滚蛋强。”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饿到将要低血糖发作时,饺子全都包好了。老板端着一板又一板奇形怪状的东西去了后厨。
大家面如菜色地围坐在圆桌前,彼此静默无声。随后又一脸悲壮地盯着上桌的稀烂的饺子。
然而,人在饥饿时,是什么都能吃得下的。这些歪瓜裂枣、四分五裂的饺子被我们一扫而空。
班长在众人迫切渴望的目光中去后厨又要了十斤饺子。
又是一顿风卷残云。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食物已经满到了我的嗓子眼,我仍感到饥饿。
在大家已经没有办法再吃下去任何东西的时候,班长笑呵呵地站起来。
“大家想不想玩个小游戏?”
我心中一惊,胃狂缩,差点儿没把刚才吃下去的饭吐出来,拼命地摇头。周围三三两两地喊着“不想”。
班长置若罔闻,他坚持认为游戏可以火速增进同学之间的感情,并诚挚希望我们不虚此行。
啊,我真希望他的后半生活在西伯利亚大雪地里。
击鼓传花开始了。
班长拿着擀面杖敲击着桌面。空气中响动着“砰砰”声。
如我这般内向腼腆之人,这般身无长物之人,这般心思敏感脆弱到一旦在众人面前丢脸便可一生一蹶不振之人,此刻,这里就是我的地狱!
帽子一递到我的手里,便被我飞速扔出。我绝不允许它成为我黑暗人生的起始点。
我的神经愈发敏锐,我的眼神越发犀利,我的动作愈发敏捷,我的心中只有四个字:
“滚你的吧!”
我的反射弧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它认为我可以摔跤流血,脱臼骨折,甚至昏迷休克,但是绝不可以丢脸。
班里的一个女同学哆哆嗦嗦地唱完一首《一直很安静》后,游戏又极不安静地继续了。
我开始痛恨。痛恨发明了这个游戏的人。他一定是个才华横溢、众星捧月之人,否则怎么可能发明出这种置内敛阴郁之人于刀山火海之上的游戏呢?
班里的一个男同学畏畏缩缩地讲了一个冷笑话后,我冷笑看四周,见大家全都冷着脸。
在我心惊肉跳了一个小时后,游戏结束了。该死的聚餐终于结束了。我带着幸存者的快乐走出饭馆。
出门口,有人小声嘀咕:“班长事真多。”
大家听后,纷纷点头。
如此看来,班长确实以一己之力使大家在某方面团结一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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