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褂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离开了，诺大的实验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苏茉这会也不装了。早在这个白大褂开口的时候，她就知道是叶浅沉假扮的。

“帮我弄一下，这些，管子。”她一边费劲地扒拉着自己身上的插管，一边对外面的人做口型，“救我一下，谢谢。”

外面的女人暂时没有回答，而是取下口罩，自顾自道：“我暂时救不了你。”

她神色复杂，语气也是因事情脱出掌控而很外露的不悦，“我睁开眼时是和你一样的处境，只是没有鱼尾，应该还在实验初级阶段。我用了点手段才逃出来，把一个工作人员打晕，换了她的衣服。”

“你这个，”她上下扫了一眼苏茉长约一米半的鳞尾，斟酌着说道，“我可以救你，但不建议。”

苏茉明白她的话，笑了：“懂了，会长，您的意思不就是仍然有继续走剧情的价值吗？”

“毕竟我们只知道这是个阴谋，但具体怎么实施的，还有待观察。”苏茉抬高音量压下了叶浅沉的欲言又止，长长的浅色睫羽半垂着，语气平静，“所以，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只要我继续扮演成帕梅尔，我就可以被传输到多米尔达星系。接触的越多线索就越多，我懂这个道理。”

“……”叶浅沉似乎也没料到她会这么想，神色复杂地望着水晶展示柜里插满插管的人鱼少女，半晌才苦笑了出来，“看起来，我打的一通道歉的腹稿都没用了……你能这么想，我很骄傲。”

苏茉平静道：“不用这么说，唯我独尊和恃宠生娇只能走向死亡，这是夏蓓用生命告诉我的道理。”

叶浅沉松了口气，眼神温柔而复杂。

就是说啊。

她看上的人，怎么可能是花瓶呢。

……

苏茉最终还是走了剧情，也就是接受了改造，被人扔上飞船，送去了多米尔达星。

“副检察官”不止她一个，当那些科研人员转移他们的时候，飞船内外都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你们凭什么改造我？！！你们有什么资格！！！我是人，我有人权！！！”

“老子他妈的告你们信不信！联合国这是诈骗！**裸的谋杀！！请我的律师来，我要告你们谋杀罪！！！”

“你们还我的腿……你们还我的腿——！！”

“………”

他们无奈，疯狂，而又愤怒。

在扯着嗓子尖叫的巨大水箱中，有一个格外美丽的人鱼少女只是淡淡地看着，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浅淡的怜悯。

“你为什么不伤心？”身边一个改造后的人鱼质问道，“帕梅尔，难不成你也是他们的帮凶？！如果不是那为什么不反抗……”

少女只是抬眸淡淡的扫了他一眼。

然后文特森的声音凝滞住了。

这个眼神淡漠又怜悯，明明是平视却仿佛居高临下，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令他恐惧的寒意。

然后少女开了口：“因为没用。”

他被那眼神看的后脊发凉，下意识反驳：“凭什么没用？我们可是人啊，我们是有人权的！这个秘密捅出去，他们就都犯法了！”

“我纠正一下你的话。”少女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第一，文特森，在那么多天的实验改造后，你觉得我们还属于人类这个范畴吗？”

“……”文特森一时梗住了。

“既然不是人，那就没有人权。换言之，我们的地位可能都比不上家养宠物，因为虐狗和虐猫毕竟也会遭到舆论谴责。可是派遣我们到别的星球上去，那可是造福人类的大好事，你说出去有人信吗？更别提我们连接触舆论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们只会说，我们舍己为人，我们为科学献身，不惜拿自己做实验品，只为开拓人类的大好前程。”少女声音平静，眼神中却划过了一丝嘲讽，“舆论本来就是最愚蠢又最有效的引导方式，哪怕退一万步，我们把这件事有理有据的发了出去——”

“那也无济于事。”

她轻笑一声，“因为人类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有这么一群人跟二百五似的拿命为他们服务，他们自然一万个支持了，谁又会去在乎什么真相呢？”

“最后。”

她缓缓勾起唇角：“我们走到这一步，真的都是联合国的错吗？”

文特森本来听的一怔一怔的，听到这句话后非常有底气：“那要不然呢？！难道还是老子的责任了？”

“Bingo，回答正确。”少女弯唇一笑，“还真就是我们的责任哦。”

她十**岁的模样，眉眼带笑，一头浅色的卷发缱绻在水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蛊惑。

她就那么一字一顿地开合唇瓣，犹如中世纪的女巫念着咒语一般：

“还记得，那场宣誓仪式吗？”

文特森瞬间瞳孔紧缩了。

是啊，四个月前的那场“例行宣誓”，从根源上打碎了所有人唯一的后路。

联合国的人有视频为证，他们没有受人胁迫，没有理智不清，没有半点不情愿，完完全全自愿地念出了那张魔鬼般的宣誓词。

从此坠落深渊。

他眼神涣散地摇着头，居然在某一刻有种想笑的冲动——当他接到那封【聘书】的时候，他居然是欣喜若狂的。

苏茉半是怜悯半是无奈地看着这个在火车上叫醒她的朋友，沉默半晌，道：“文特森，不要试图去理解人类邪恶的一面。因为你会发现，极致的黑暗，哪怕有再多的光明也挽救不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和魔鬼，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言毕，她略显复杂地看了看这个双眼失神的年轻男人，游到了一边去，体贴地给予了他一点自我消化的空间。

————

虽然足足一百年过去，这飞船一直沉在海底，但苏茉还是认了出来，这艘飞船就是多米尔达星球的那个海底遗迹。

和这群人鱼随行的，有六个真正的“检察官”。

其中三男三女，大部分都是混血统，只有一个年轻女性是华国人。

离开当晚，苏茉和叶浅沉交涉了很久，最终还是达成了共识——由叶浅沉先从幻境中脱出，保证幻境外部的安全，剩下的剧情由苏茉一人承担。

叶浅沉当然不是自愿的。

但她也明白，苏茉这个人一旦下定决心就很难掰回来了，像是极夜冰穹下拼尽全力开出的花，为了利益最大化，对自己可以狠到极致。

叶浅沉和苏茉本质是不同的——苏茉是受到怪物的主动攻击才陷入了幻境，而叶浅沉完全是靠自己的技能连接到了苏茉的精神里，事实上随时可以脱离。

于是，她送给了苏茉一朵玫瑰，虔诚地别在了她柔软的浅色卷发上，脱离了幻境。

多米尔达星是一颗100%覆盖着水的星球，晨曦和落日都尤其美丽。

作为实验品的改造人们本来还恨不得杀了那些检察官，但是看到如此美丽的潮落，都不由得流连忘返。

最后一项实验，是在一场美丽的落日中进行的。

“启明星”计划的本质，就是开启人类的星际殖民时代，这个实验如果成功，就意味着人类迎来了它的新生——即使是建立在无数人的痛苦之上。

苏茉对这场实验的结果早就心下了然。

那必定是失败的。

只有失败了，才有后面发生的一切，才有一百年后多米尔达星球和人类彻底的撕破脸，从此人鱼们从人类的种族中划出去，和人类泾渭分明。

她仿佛看到了整个谎言的源头，蝴蝶扇动翅膀的一瞬。

就在这一天的落日时分。

巨大洁白的飞船静静悬停在水面上，下面接触水面的地方开着舱门，让人鱼们也可以通过水面游进飞船里。

这一场实验正在全球直播。直播信号通过飞船巨大的信息处理系统，正以每秒30万公里的速度穿越14.5光年，到达全球每个人类的眼睛里。

七八个摄像头对准的洁白手术室的桌旁，很少有人看到那个华人女性检察官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苏茉看见了。

并且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直播结束……不行……”

她隔着水面，听到那个女性焦虑到极致的声音，“……不……出乎意料……光谱改变……基因……”

“实验……失败。”

苏茉闭上眼睛，从对方发着抖的声音里面整理出来了精准概括的八个字：

生/殖隔离①。实验失败。

“生/殖隔离”，只要是上过初中的孩子都应该清楚，这是一种自然规律，发生于不同种族之间的交合。

就像马无法与羊孕育后代，羊和狗同样不能——如果没有了生/殖隔离，世界上的种族就没有了分明的界限。

人同样不能与非人类的种族孕育后代。

换句话说——

人鱼，从生物学上说，已经彻彻底底不是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