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老式的时钟一刻不停地走着。
坐在沙发上的女孩手指一搭一搭地敲在扶手上,忽然被“叮咚~”一声的门铃打断了。
她倏地抬起双眼,语气听不出情绪:“……谁?”
“……是我啊阿茉,我是袁姨。”
苏茉顿了顿,瞥了一眼时钟上的时间,约摸警察快要来了。
“袁姨,现在已经很晚了,”她说,“如果您是来找我爸爸的,您可以明天再来。”
“……”她听见这个中年女人轻叹了口气,然后强打着精神道,“……阿茉,袁姨不放心你。”
“自从你妈妈……走了,我就一直在想……你不该经历这些的。”
“我听说你……”门外的人欲言又止,“你……脸上的痕迹……在学校,不太受欢迎。”
她说的实在是委婉。
苏茉的这张脸,哪里还能看得到半点她天生的漂亮。
“小麻子!”
“丑八怪!”
“没妈的野孩子!”
“哈哈哈哈哈……”
小孩们总是和大人学样的,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学会仗势欺人,大家站在同一阵线上欺负一个人,总会觉得很“骄傲”。孤立,不过是使他们友谊更加坚固的工具。
如果不是政府要压下她的身世,如果让这些家长和孩子们知道她是怎么来的、亲生母亲又做了什么……
苏茉平静地想,那些人恐怕会恨不得杀她而后快。
学生,家长不知道,老师却是知道的。
“……李老师你知道吗,就咱们班那个苏茉,你知道她妈是谁吗?我跟你说,传闻是真的……”
“卧槽不会吧!这样的人还有资格上学?怎么批下来的?不嫌晦气吗?”
“嗳嗳还有呢……听说她妈,当年是被卖进山里才有了她的,从小就家暴……”
“我去,这么劲爆!”
“………”
老师们肆无忌惮地在办公室里哄堂大笑,眼神里的嘲弄和轻蔑似乎都在对她说着:
你的出生是个令人难以启齿的肮脏秘密。
你妈是罪人。
所以,你也永世不得翻身。
……
苏茉的眼神失神了一瞬,她听见门外的人还在说:“阿茉,你听袁姨的,咱们离开这里吧。袁姨带你去福利院,你会拥有新的生活的……”
她这么说,苏茉倒是突然想起,袁世美丈夫早逝,曾经有一个夭折的女儿。
她似乎姓林,叫林叶辰,去世的那一年十四岁。那时候,她刚刚初中毕业,考上了全市的重点高中。
一天晚上,林叶辰说要和同学出去唱KTV,袁世美忙着出夜摊,想着孩子大了也管不了,就同意了。
她没能想到,那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看到那个蹦蹦跳跳兴奋赴约的女孩子。
林叶辰失踪了,警察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警察说,她是被奸|杀的。
这个世上容不下这朵纯洁的玫瑰,于是发了疯地想毁掉一切美丽。
袁世美其实年纪并不大,只有四十岁左右,可是自从女儿去世,她一夜之间添了许多银发。
“……”
苏茉知道自己应该即刻拒绝,但那天雨夜陨落的玫瑰总是一次次浮现在她眼前,用那双美丽而忧伤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在说:
我知道你面临崩溃,也知道你现在只是强撑,其实那些话你根本就摒除不了。你装作不在意,可字字诛心。
你怨恨又恐惧。
怨恨美丽,又恐惧失去美丽。
或许……真的该改变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尸体,缓缓从沙发上坐起来,拧开了玄关的门。
袁世美看到这一切崩溃了,坐到地上努力消化着这个难以理解的事实。
苏茉听见她问,“……是你杀了他……?”
“不。”
苏茉垂眸,“他只是运气不好。”
苏茉充分给了她思考的时间,等听到警车的轰鸣声在楼下响起,她缓缓蹲下来,看着袁世美。
“袁姨。”
她注视着她说,“做一个选择吧。”
她知道她的袁姨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等到警察们走了上来,法医用摄像机一张一张拍着那具尸体时,苏茉与袁世美的目光交汇了一瞬,她看见对方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就此,受害者苏国天被定性为他杀,动机为欠债索命,几个肇事的赌场人员判无期徒刑,地下黑赌场也被一锅端了。
受害者的女儿苏茉放学回家看到父亲的尸体,惊惶失措下报了警。袁世美偶然发现现场,属于无关人员。
其实一切都是真相,但都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已。
接着,袁世美通过自己的职务,顺理成章地将苏茉接到了自己工作的福利院。
苏茉这时候已经将近八岁了,再加上那张脸,是不会有人领养她的。
福利院的孩子们从小就会察言观色,他们见到这么一个丑八怪进来,大人们又不喜她,就知道下一个该欺负的是谁了。
没有人愿意和她坐在一起,他们打定主意说她身上有病毒,所有靠近她的人都会变得和她一样丑。
苏茉的沉默寡言,袁世美是渐渐才看出来的。
因为她从来都是一张淡漠的脸,睫毛总是微微垂着。那双眼睛是在她毁容之后,曾经她是多么漂亮的唯一证明。
一双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逐渐产生了堕落边缘的崩溃。
她开始恨镜子,厌恶镜子里的自己。她变得敏感多疑,任何一个提到她容貌的人,她都会觉得对方在攻击自己,然后崩溃地掐住那人的脖子。
在一次差点把另一个孩子活活掐死之后,袁世美偷偷带她出来看了医生。
心理医生和同事们讨论了很长一段专业术语,袁世美焦灼地等待着,最后等来了一份清晰写着“躁郁症”的确诊病例。
“躁郁症,不同于抑郁症。”医生略显疲惫地摘下眼镜,解释道,“医学上现称双相障碍,是指一类既有躁狂或轻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精神障碍。”
“躁狂发作时,患者情绪高涨、精力充沛、言语及活动增多,抑郁发作时则表现为情绪低落、兴趣丧失、言语及活动减少。两种发作状态常反复、交替、不规则出现。”
他叹了口气,“她……患者的病情,目前还不是特别严重,但是……”
“但是什么?”袁世美不自觉地抬高了音量。
“但是,我们怀疑,她病症的诱因,在于毁容前后的心理落差。”医生回答道,“据我所知,不论是她小学的同学,还是福利院的同伴,都对她采取霸凌和孤立。”
“她本人的经历也让她对‘美丽’产生一些扭曲的情绪,一方面又恨,一方面又恐惧失去。两种情绪太矛盾了,以至于她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理解美丽所带来的概念。”
“这种心源性的病症最难解除。”他推给袁世美那张长长的病历,“我们的建议是,如果要保守治疗,就先吃碳酸锂、丙戊酸钠、拉莫三嗪这几种稳定情绪的药物。”
“……如果不保守呢?”她问。
医生顿了顿,道:“那就要从诱因出发,比如说,让她重拾自信。”
……
袁世美背着所有人,做了一个决定。
她的叶辰,她的亲生女儿,很早很早之前就在雨夜中凋落了。
所以她不想看着苏茉再一次凋落。
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积蓄足够支持一场手术,她一方面尽力安抚着苏茉的病情,另一方面联系到了本市最好的整容医院。
各方面签好字之后,苏茉被推上了手术台。
坐在深夜冰冷的医院走廊上,袁世美眼睛里倒映着“手术中”三个血红色的大字,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一场永远摆脱不了的噩梦里——
“除颤仪!除颤仪!!”
“拿肾上腺素过来!静脉注射!快!!”
“滴滴滴,哔——”
那也是一个深夜,那时她还很年轻,焦急惶恐地拉住每一个进出的医生:“医生,医生……我老公怎么样……!我老公怎么样了?!!”
“这位家属,请你冷静一下!”医生们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您听我说,您丈夫情况不好,请您随时做好准备……”
说完,重新关上手术室的门。
不。
绝对是一场梦。
她告诉自己,绝对是梦,绝对不可能。
那人憨憨傻傻的,连个红灯都不敢闯,怎么……怎么可能……
她神经质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他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就在一个小时前还笑着对她说,老婆,我晚上出去和兄弟们喝酒啊。
“……”她任凭眼泪流进头发里,“你这个骗子……”
“你说你去喝酒,可为什么他们都跟我说……说……说你每天出去开夜车挣钱?!为什么?!!为什么——!!!”
她已然听不到其他声音了,似乎只有这样歇斯底里的吼叫才可以稍稍缓解那种钻心剜骨的痛:“林!!耀!!晖!!你这个骗子!!我不会挣钱的吗?!你当我是什么东西就天天在那骗我?!你还有个女儿你忘了吗你开什么夜车出什么车祸啊……”
“林耀晖……我恨你一辈子。”
“听好了,我恨你。”她哽咽着看向那个笑得有点憨傻的男人,“姓林的,我恨死你了。”
“哔———”
同一时刻,林耀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曾经鲜活的生命,终于成为了监测仪上的,一道毫无波澜的直线。
夜凉风冷,挽歌碎响。
或许死亡是下一段旅程的序章,可是对于这趟列车上的人来说,如果时间无法回溯,此生便是永远错过。
“袁女士?”
“……您还好吗?”护士在她眼前晃了晃,“苏茉手术结束了,非常成功,恭喜您。”
“什……么?”
护士见她这样,以为她没听清楚,便笑着重复了一遍:“袁女士,苏茉的修复手术圆满成功,预计两三个月后就可以出院了,恭喜您!”
袁世美这才听懂她在说什么。
她先是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溢出了泪花。当深夜温暖的风吹到脸上时,她这才发现,原来快到春天了啊。
明明都是同一个噩梦,可却是不同的结局。
谁知道呢,她想。
或许冥冥中真的有人在天上看着苏茉,觉得这个故事太过忧伤冗长,为她悄悄地写下了可以斡旋的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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