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上天意欲何为,叶淑媛最终是没死。
她们争夺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街坊邻居们听到,及时把她们送到了医院。
苏茉的脸上被包了一层厚厚的纱布。那个医生十分诧异,问她发生了什么。
苏茉大脑转的飞快,她几乎是立刻认识到,自己摆脱这种生活唯一的机会来了。
小小的女孩子眼睛里噙满泪水,看上去楚楚可怜:“医生姐姐,其实……其实我妈妈……”
医生是个很年轻的女生,听了苏茉的三言两语,脸色铁青地冲出了病房。
再后来,警察就来了。
最终燕山村的几个主谋以买卖人口的罪名被判了有期徒刑,叶淑媛得以与亲人相认,不久后恢复了原职。
在别人眼里,叶淑媛已经恢复了正常——不过是经历了一场噩梦而已,如今梦醒,那些记忆自然会淡忘的。
只有苏茉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苏茉能猜出来叶淑媛想干什么:她最近从科研所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可是眼睛里却总有挡不住的、扭曲的兴奋。
一天,她带回来了一个蛋糕。
“苏茉,过来。”
她如此唤道。
苏茉过去了,只听见这个她生物学上的母亲对自己说:“苏茉,今天是你的七岁生日,生日快乐。”
“……”
苏茉从没过过生日。
她只在书上看过,人们在生日的那一天庆祝,是为了许愿美好的未来。
可她,一个从出生就是一个错误的孩子,会拥有美好的未来吗?
苏茉不知道。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还想不明白,比如自己母亲的工作性质,比如叶淑媛看自己时的某种隐隐约约的期待。
她照着书上做的,插了一根简陋的蜡烛。
这实在是一个很简陋的蛋糕,蛋糕胚有些硬邦邦,只有一层薄薄的白色奶油。但这仍然是个蛋糕。
她闭上眼睛,默默地想:
“我想让自己从未出生过。”
这样,叶淑媛就有逃跑的理由,不会被任何东西捆住脚步。
她或许可以组建一个正常的家庭,丈夫不需要多么英俊多金,但是宠爱她就行。他们可以住在一个很小的房子里,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共进晚餐。
他们或许还可以有一个孩子,有可能是个女孩,她可以从小习惯于依赖;她可以恃宠而骄;她可以在生日时接受父母朋友的祝福,笑着吹灭蜡烛;她可以不小心打翻碗筷,而不用担心接踵而来的拳脚;她可以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胳膊白皙,没有纵横交错的丑陋伤疤……
她可以顺利读完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她或许可以出国读研究生;她或许有一两门兴趣爱好,比方说钢琴、绘画、写作。
她可以过上一个正常的,女孩子的,平淡的,幸福的生活。
而不是苏茉的生活。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窗外的黑暗浓重到仿佛要吞噬掉所有光明。
她吃了一小口蛋糕,又一口,再一口。
那时她还不知道,原罪从此而起。
开始只是头疼,发烧,到后来整个身子都像着了火一样疼。她的意识开始不清醒了,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叶淑媛正举着电话说些什么,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扭曲和兴奋:
“一切和我们预想的都差不多……”
“我用我女儿做了实验……”
“……是的,是完全可控的……”
苏茉闭上眼睛。
过分的早熟已经让她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叶淑媛根本就没有像别人说的那样放下过去,她从摆脱了自己父亲的那一天起,或者说更早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这个报复人类的计划。
她要让所有人给自己——
陪葬。
而苏茉,只是她“伟大宏图”第一步的实验品而已。
那块蛋糕里,被注射了她刚刚研发出来的病毒毒株。
——她要用自己的女儿祭天。
连续不断的高烧和病毒在体内的发作,让苏茉快要到那个临界点了。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更小的时候,叶淑媛刚被卖到燕山村的那段时间。
第无数次,这个女人手里提着一个枕头,眼睛锁在熟睡的婴儿身上。
她死死咬着嘴唇,咬出血了也没有发觉。
杀?不杀?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从头到脚,连指尖都在颤抖。
睡梦中的婴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倏地睁开了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的大眼睛。
她太小了,无法知道那个枕头意味着什么,但是她熟悉举着枕头的这个女人。
她又怎么会不认识妈妈。
婴儿对母亲永远有着天然的眷恋,这是被刻进DNA的本能。无论何时何地,孩子永远依恋着母亲,就和母亲永远难以自拔的母爱一样。
于是,小婴儿朝她的妈妈“咯咯”笑了起来。
婴儿笑起来很纯净,就好像她的全世界此刻都在为你张开,欢迎着你的到来。
母亲的手顿住了。
笑声明明那么轻,那么短,可只有一个母亲才知道,那笑声里蕴含着多么磅礴宏伟的力量——它从生物诞生起几亿年的代代传承中保留了下来,锁进人心深处,像潮水般与灵魂共舞。
母亲在颤抖。
过了很久,很久,就像几个世纪一样,母亲缓缓放下了枕头。
她眼神失焦地看着小婴儿的眼睛,失魂落魄地瘫软在了地上,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哽咽。
那是叶淑媛最后一次试图杀了苏茉。从那以后,她不再关心这个女儿的生死,像是累了,不想。
又好似不敢。
七年过去了,苏茉躺在床上,任凭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流进发隙,就好像她从来没能从七年前的那一天活下来过。
“……神啊。”
苏茉的母亲是信教的,可在燕山村的这些岁月,她已经开始恨起神明了,因为无论她怎么虔诚地祈祷,终归是没有任何神明施舍救赎。
“……”苏茉已经快喘不上气了,声音虽然小若蚊吟,语气却是平静的,“愿你救救我妈妈吧,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
“……那就让她,放过自己吧。”
那天之后,苏茉已经一心等死了。
可神明偏偏婉拒她饱受摧残的灵魂,祂要她活下去,继续痛苦下去。
叶淑媛在女儿身上的实验得到了验证,和另外三个人在公共场合传播了这种病毒,并且迅速扩散,终于得到了国家的重视。
不出任何意外地,叶淑媛被逮捕了。
可她早就已经完成了自己所谓的“使命”,在全副武装的武警的包围下,从容自刎。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世人毁我,我杀世人。”
“不亏。”
随后,狂笑着赴死。
这个曾经像一朵花儿般美丽的天使,终于在摧残和蹂|躏中走向了自我堕落的深渊。
她曾万念俱灰。
她亦万死不悔。
苏茉也及时被人找到,送进了ICU抢救。医生们在她身体里发现了病毒的抗体,这份抗体也成为了这种病毒疫苗第一步的基础。
事情从初春开始,到深秋结束。
等到事态全部平息下来时,苏茉也被人从医院推了出来,法院将她判给了她那个有劳动能力的父亲。
“……姑娘,你要做好准备。”
那个护士手里拿着一面镜子,眼神躲闪地看着苏茉,声音犹豫到了极致。
苏茉平静地:“好。”
她接过那面小镜子,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白皙粉嫩的皮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狰狞恐怖的疮疤和斑癞。从额头到下巴,找不到一寸好皮。
“……”她闭上眼睛,尽量让声音平缓,“……请让我自己待一会,谢谢。”
“……好。”
护士退了出去,狭小的病房里又只剩下了她。
苏茉很缓很缓地抬起双眼。
如果有认识她的人在这里,那么他们会惊讶的发现,这个曾经被当做温顺小绵羊的女孩,此时眼睛里有一种令人看了就不寒而粟的情绪。
冰冷,锋利,可怖。
令人胆战心惊。
她唇边研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凭什么。
凭什么。
他妈的凭什么?!!!
凭什么……她从小伏低做小,谄媚温顺!小心翼翼!为什么最后还是沦落到这个地步?!!!
“咔——咔——”
青筋绷起,手中的镜子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折裂声,逐渐碎成了一地齑粉。
她笑着问千百个镜中人,凭什么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可以笑着看她失去自己的美丽?
母亲的扭曲终究是遗传给了她。
下一秒,她已经收拾起了自己的表情,垂下眼帘就显得温顺谦和。
她和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住进了政府分配的新房子,也开始上小学。父亲酗酒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不像母亲那样喜欢打她,却也看不惯她。
酒后骂她“臭婊|子”“小贱人”“一脸麻子的丑八怪”是常常发生的事。
每到这时,苏茉总是沉默着收拾啤酒空瓶,然后再那人看不到的暗地里,垂眸思索着怎么不着痕迹地做掉他。
后来她发现,他因为喝酒与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追债的人前科很多,和地下□□应该有来往。
一天她放学之后,绕道而行,走到最近的一家地下赌场,在门口扔下了一个纸团,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和家庭住址。
然后她走到公园里,耐心地等着。
等到太阳落尽的时候,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从从容容地背起书包回了家。
她平静地看见了一地血迹,碎了一地的啤酒玻璃瓶,还有自己父亲死不瞑目的尸体。
啧,活活打死么……
苏茉托着腮估摸了一下这种痛,然后不得不承认,果然还是讨债的做事利落。
当年她父亲不知为什么,躲过了警察追查买卖人口的案件,让警察认为他只是无辜受累的普通人。
但不管怎样,她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她平静地报了警,然后坐在被血迹染红的沙发上,不知在回忆着什么。
自己这个父亲,的确罪不至死。
是的,他酗酒,打架,赌博,欠债,抽烟,嫖|娼,超速,酒驾……他几乎把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事情做了个遍,可以说是人渣中的人渣,但偏偏就除了买她母亲这件事,其他的都判不了大罪,顶多拘留几个月。
苏茉平静地想,这人的死,自己也推波助澜了。
她看着这人的尸体,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痛苦是绝对没有。悲伤吗?好像也没有。那么高兴呢?也不准确。
她闭上眼睛仰面靠在沙发背上,放空自己的思维。细细思索后,她觉得,那应该是种空荡荡的茫然。
毕竟这人死后,在这个世界上……
她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抱抱我的小苏女鹅(T▽T)
“万物都有缝隙,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我的宝,神不救你,所以我安排了一堆小朋友们,在十五岁时和你相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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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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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潮落·原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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