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乡

十一月,洛阳大雪。

天地间一片银白,城外宽阔大路上,一行黑影飞驰而过。马蹄声逐渐趋近,踩着早已被压得瓷实的雪地,一路冲过敞开的城门。

疲倦睡着的守卫梦中惊醒,嘀咕一声“这是谁家的贵人”,见无人作答,又沉沉睡去。

这一行四人、三匹大马,连一刻停歇也无,直直疾驰过城中街道,在城南一户紧闭的朱门前停下脚步。

四人陆续下马,马上跳下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男孩上前敲门,另几人将他团团围住,小心地取下马背上的大氅,披在他肩头。

“吱呀”一声,侧门打开。

门房探出脑袋,见对面站着的孩童衣着华贵,谨慎问道:“这位小郎君是……?”

齐璞拱手行礼:“齐家三郎齐璞,归乡探望祖母。”

他语气平静,脸色淡然。门房震惊而疑惑地打量着他,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道:“请小郎君稍等,小的这就去通禀。”

齐璞点头,道:“好的。”

他身后几人有些骚动,长得最高最壮那位小声嘀咕:“阿郎回自己家还要通报?这也太失礼了。”

齐璞倒是能理解,道:“我们迟了数日,这也没什么……”

正说着,侧门洞开。门房这回更恭敬了些,他身后站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将齐璞往屋里引,一边道:“小郎君恕罪。老夫人正在屋里等候,请这边来。”

齐璞没动,他指着自己身边随从,道:“请先安排医士,为他们治疗。”

门房“诶”一声,匆匆而去,那女子则带着齐璞往老太太房里去。

齐璞自京城南下归乡,是因一封来自家乡的书信。

内容由祖母口诉,她道:自己年迈多病,今年冬天眼看着比往年更冷,大约是挺不过去了。然而丈夫子女皆不在身边,实在可悲可叹,若有子嗣在身边,也了却一桩心事。

离家前,父亲把他叫到书房里,将书信交给齐璞。齐璞读罢,毫不迟疑地问:“这是祖母的托词吗?”

父亲愣了,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片刻后才道:“看来你平日虽不读书,却已将家中处境看在眼里。”

齐璞勉强笑了一下:“阿耶要把这个机会给我?”

“不是我要给你。”齐驰摇头,神色复杂,“璞儿,你运气很好,只有你能走。”

齐璞默然,他听懂了父亲的言外之意。

齐氏高门贵族,百年世家。按理说他们不该怕谁,可惜当今皇帝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个聪明人。

齐驰道:“既然你心里都明白,我也不瞒着你了。陛下对为父忌惮至深,齐氏危矣,今天借着你祖母这封书信,你才能堂堂正正走出京城。”

皇帝在位二十余年,如今年岁渐长,身体不佳。十月初,同为世族的俞氏、江氏刚被抄家灭族,齐璞偶尔从那边走过,都觉得血腥味冲天。

皇帝发了狠,将权柄揽在手中,不许朝臣讨论太子之事。他的眼睛盯着所有人,谁有逾越之举,就是被一朝打入地狱。

齐璞捏紧了书信,俯身跪地,认真道:“儿必然平安归乡,时时看顾祖母。”

祖父不在,家里都是祖母操持。他奉父亲指示,“探望重病的祖母”,到了洛阳,于情于理,第一站该是看望老人。

齐璞进了院子,又走进房里。冬日里,外头天寒地冻,屋里却烧的暖融融,齐璞才下马,身上还热着,当即起了一层薄汗。

祖母王氏也是大家出身,一身华服,似乎还描了个眉。齐璞远远一看,满腔愁绪都烟消云散,险些笑出来。

所谓“病体沉疴”、“时日无多”的祖母,脸色红润,健康得简直能打他十个。

祖母身侧站着两个年轻女子,都是盛装出席,一看就十分重视这次见面。

王氏端坐座上,先受了齐璞大礼,随即一刻也等不得,把他揽到身边。

“璞儿在京城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你受苦了,齐驰那个没心的,竟舍得叫你一个人回来……”

王老太太相貌刚毅,一开口却是柔肠百转,几度哽咽:“瘦了,瘦了。”

齐璞哭笑不得,心道:祖母你都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瘦了?

何况祖母说的是他爹,他不好说话,只好等祖母絮絮叨叨念完,才道:“璞儿一切都好,路上并无危险。”

他仰起头,乖巧地看着王老太太。齐璞年少,虽然半个月赶路后粗糙了些,仍然是白玉团子一般的模样。

王老太太叹道:“你和你阿耶倒是不一样,他可不会说这些话来哄我。”

她将齐璞上下揉搓一番,手指忽地蹭到了什么东西,“阿哟”一声,举手一看。

“璞儿?这是怎么回事?”

齐璞定睛一看,祖母手指红彤彤的一片,大约是他哪里没收拾好,当即心虚起来:“这……”

王老太太更心疼了,又带着些慌乱:“这是受了伤?你怎地不说?”

齐璞反手摸了一下。他自己没感觉,现在仔细感受,才发觉背后一片濡湿,已经浸透了衣衫。

王老太太连忙道:“寒霜,你去请廖大夫来瞧瞧。”

其中一个侍女匆匆应是,快步走了出去。

齐璞十分心虚,努力回忆这些血迹是怎么来的,却全无印象,只得在心里暗骂:肯定又是那些山匪干的!

廖大夫来得很快,他给齐璞检查了一下,又撒上药粉,拿绸缎稍微包扎起来,吩咐道:“是擦伤,这几日不要见水,伤口不重,没有大碍。”

王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戳着齐璞的脑袋:“你呀你,你就逞强吧。”

齐璞乖乖躺下,还要狡辩一声:“伤得不重嘛。”

随后在老太太的逼视下默默闭嘴。

这会儿他已经想起来了,这伤口是他在山路上搞出来的,他和书童一起从马背上摔下来,书童断了条腿,他则摔得七荤八素,根本没注意自己哪里受了伤。

齐璞无奈至极,把这笔账全算在山贼头上。

王老太太不满道:“刚好今年冬天冷的厉害,伤好前你也不要出门了,好好修养。”

齐璞还要说什么,王老太太根本不理会他,叫来随从,让他们把齐璞背回去。

齐璞:“…………”我真的没大碍。

随从入内,王老太太正要说话,忽地目光一凝,她看着高个子问:“这是怎么回事?”

随从低头,脸上的伤痕微微颤动,伤口呈一种肉白色。

他见小郎君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了,这才道:“是遇上了山匪。”

王老太太这回没再说话,她紧紧盯着在场几人,居然镇定下来,甚至有种不出所料的平静。

齐璞一脸乖巧老实,轻声说:“祖母,我原本还有两位随从,不幸遇难了,给他们发些抚恤吧。”

他本来是准备掏自己的腰包,如今看来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干脆走公账算了。

王老太太侧头,余光扫过小孙子乖巧的眉眼,又气又无奈,嘴里道:“我要是不问,你这些是一个字都不准备跟我说的。”

一边吩咐另一个侍女去办这件事。

等这边事了,唯一身体健康的那位随从便背着齐璞,另一人抱着书童,一行人往偏院里去。

院子已备下,房间里点上了熏香,金丝碳放在小炉中,正缓缓燃烧。

齐璞被放到自己的床上,他无视了护卫和书童担忧的眼神,当即翻身坐起,严肃地说:“我们来聊聊后面的安排。”

这两名护卫都姓孙,是一对兄弟。兄长名为孙广林,弟弟名叫孙广泊,两人身形健硕,祖辈也在齐氏做工,因此这次随齐璞一道回乡了。

此时孙广泊神情担忧,劝道:“阿郎还是先躺下吧?受了伤要静养。”

兄长更沉默些,脸上带着刚敷好的伤药,瓮声道:“阿郎请讲。”

齐璞摸了摸胸前,抽出怀中温热的书册。封面上画着一对佳人才子,装订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很精致。

他把书册放到床上,有点恶心地松开手,道:“你们回头打听一下,这个百年书铺是什么来头。”

孙广泊左右看看,见兄长没说话,书童一双眼睛压根没看他,遂道:“是,阿郎。”

齐璞托着脸,做沉思状:“山匪也能写书,这倒是没听说过……”

书童齐英已随手翻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隔了一阵,他才发觉身边无人说话,抬头见三人都盯着自己,腼腆一笑:“我似乎看过,也就是今年的事情,听说是从洛阳卖到京城的,很受欢迎呢。”

齐璞便随手把书往他那边又推了推。

齐英又道:“今日才得知是山匪所写,看来他们也是读过书的。”

齐璞哭笑不得:“阿英,你的注意总是……”停留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齐英轻声道:“我知道阿郎与山匪仇怨难解,也知道阿郎被逼无奈,只是有些感慨。”

山匪读过书是难得,他读书亦是难得。

小郎君年少,温柔,体贴。虽然郎君自己不爱读书,却对身边人十分慷慨,他起初读书时还觉得心虚,小郎君却把他往书房里塞。

阿郎有时骂郎君懒惰,一无是处。但他这一身读书认字的本领,却是从郎君的宽仁下学出来的。

齐英小心地把书合上,在齐璞的视线中认真问:“阿郎真的要听山匪的,杀掉县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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