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郎听出他的意思,颇觉讶异,不由得冷笑一声:“你钱多了烧着玩?”
齐璞不生气,笑眯眯道:“是啊,齐府钱多得用不完。”
他眺望远方,层层叠叠的屋檐,黑压压像一层乌云。
齐璞一脸忠厚纯良,恐吓贺六郎:“否则师叔,你就只能天天待在这里干活了。”
贺六郎神色微变,但不是愤怒,也不是震惊。
他毫不怀疑齐璞能做出这些事,反问:“你就指着我一个人?”
齐璞都惊了:“师叔准备一个人干活?”
他又不是什么万恶的资本家。
他都安排好了,认个字而已,李二丫识字,霍均也能上,师叔一个顶两。
堂堂青崖书院的学生,不能比两个小孩还差吧?
不过师叔要一个人顶上也行……
贺六郎面无表情,迅速否决:“你觉得呢。”
齐璞想了想,诚恳道:“师叔多多担待,师侄缺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贺六郎不说话了。他很想问齐璞究竟要干什么,但他决定不让齐璞抓到下一个嘲笑他的机会。
齐璞当他默认了,转头去找下一个壮丁。
成润坐在他的独屋里,虽然很简陋,但风吹不垮,雨淋不透,已经非常合格。
齐璞推开门,笑嘻嘻地叫了一声:“老师。”
成润身前摊着两本厚厚的书,手里握笔正在勾画着什么,头也不抬:“进。”
齐璞走上前,定睛一看,原来是他正在学的《武经七书》和《行军汇要》。
前者汇编古有的七部兵书,可谓集大家所长,百年前盛太祖就将之定为必修课。后者则是他这位老师亲自撰写,据说尚未正式勘行。
成润将书翻到他最近学到的那一页,问:“你将昨夜学的那些悟透了?”
齐璞大汗,纸上谈兵他倒是会了,实操还一塌糊涂呢。
他连忙解释:“不,是我有几名长随,听说老师才高气阔,卓绝之才,智勇双全……”
齐璞不要钱一般,说了一长串吹捧词,最后才轻轻落下:“因此弟子替他们问问,能否将老师平日教习语录记下,用于学习?”
成润静静听他胡扯,忽地笑了:“你是说,他们也想听我讲学?”
但是脸上看不出半点信了的样子。
齐璞恭敬道:“若是唐突了老师……”
“这没什么。”成润扯了扯嘴角,“自古说有教无类,教一人是教,教十人也是教。你何必让他们用笔记学,夜里来就是了。”
若是能挑出些有天赋的,那也是意外之喜。
齐璞不知道,忙道:“老师慈善!”
成润扫了他一眼,没理会弟子的恭维,不咸不淡道:“正巧,既然多几个学生,你们还可以互相切磋。璞儿,你若是输了……”
齐璞背心一凉,肃容道:“弟子不敢!”
成润十分满意,见齐璞一脸我很乖巧,不想戳穿他,挥挥手:“也罢,那你去吧,将门关上。”
齐璞直觉自己跳进了个大坑里,不敢反驳,轻手轻脚合上门,转身溜了。
……
贺十七领着李二丫来到东侧,这边住的多是孤身一人的少年,房间狭窄,好处是不用给钱。
李二丫随手挑了个房间,两人一起稍微收拾了一会儿,好歹能住人了。
贺十七贡献了自己的一块布毯,那还是他叔叔看他穷得厉害,送他的。
他把毯子搭好,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可以了!”
李二丫看他忙来忙去,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谢:“多谢你,十七郎。”
贺十七没成想她还挺见外,坐到她身边,抬起胳膊擦了擦汗。
两个人隔着一丈宽,贺十七双手撑着下巴,随口道:“你以前可不这么跟我说话。”
李二丫一开始警惕得很,他们杀了巡捕,路上被流民冲散。后来再遇见,李二丫把脸捂得严严实,恨不得假装自己从来没见过他们。
李二丫垂下眼皮,解释道:“……我当时刚从诏狱出去。”
她说到一半,不肯再出声。
“诶……”贺十七愣住了,来回搓搓双手,有点尴尬,“不好意思,二娘子,我也没别的意思……”
谁知李二丫抬起眼睑,眼睛里含着一点泪光,目光却格外沉着冷静。
只是片刻,她已经从过往的回忆中抽身,扬起嘴角笑笑:“我知道你是好人。”
不知道为什么,贺十七觉得有点心酸。
他正想说些什么,忽的有人敲了敲门,一道带着稚气的声音响起:“李二娘子。”
李二丫和贺十七一同抬起头,只见一个少年站在那里,有些腼腆地低着头。
贺十七认出来人,介绍道:“他叫霍均,你应该见过他。”
李二丫当然见过他。她在营地外等了三天,每天站在招兵的木牌下,都能看见霍均坐在那里,轻声细语地和灾民们说话,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
“见过……”李二丫卡住了,迟疑地拧着眉,不知道该怎么叫人。
霍均主动道:“我是家中长子,二娘子唤我霍大郎就是了。”
李二丫应了,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谁知霍均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道:“阿郎叫我们去他那里,有事商议。”
贺十七“诶”了一声。
李二丫和霍均一同转过身盯着他。
“没事,没事。”贺十七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二娘,你去吧。”
李二丫点点头,草草整理了一下自己,连忙和霍均一起跑了。
路上李二丫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诸如齐璞的喜好,霍均自己的身世,还有他的年龄。
“所以你今年十二?”李二丫拧着眉,不太确信。
霍均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居然和她差不多高了。
霍均轻声道:“我自小长得快。”
他有些害羞地拉开了距离,李二丫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心中一阵无语。
大家都成难民了,还这么守礼?这是哪家娇养长大的小郎君?
于是一路无话。
齐璞坐在桌案后,终于等到他的两名未来扫盲教师。
李二丫随霍均行礼,也跟着他叫:“阿郎。”
齐璞很满意,这可都是他的大白菜啊。
李二丫还有点拘谨,齐璞让赵七搬了两个凳子,她只敢松松坐在边上,腰背僵硬得像块铁板。
齐璞假装没看到,取过右手边的薄册子:“有个任务交给你们。”
霍均已经习以为常,脸色平常地抬手接过,应道:“是。”
齐璞对他这个三棍子打不出屁的性格很无语,清了清嗓子:“我会挑选些年少聪明的孩子,你们负责教会他们识字。”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齐璞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挑眉问:“有问题吗?”
他是体贴员工的老板,如果员工实在有什么难处,他就只能帮忙解决一下了。
齐璞先看了霍均一眼。
霍均一如既往低着头,不吱声。于是他又看了李二丫一眼,出乎意料的是,李二丫双目圆睁,嘴唇微微颤抖,惊骇到说不出话来。
齐璞轻咳一声:“二娘。”
被他这一声叫得回神,李二丫腾地站起身,惊讶中不乏期盼地问:“阿郎要教大家识字?”
“不算所有。”齐璞淡淡道,“我们人手不够,只能教些聪明的孩子。”
李二丫怔了怔,连忙道:“阿郎,我也可以学吗?!”
齐璞被她这句话问得,简直怀疑自己幻听了,只好提醒她:“你是老师。”
“阿郎,我就认识那么几个字……”李二丫显得有点尴尬,不太自信地挠了挠脸。
这回齐璞不想搭理她了。他低着头写下几个字,放到李二丫面前,问:“这几个字认识吗?”
“惟书学,人共……遵,既识字,讲说文,有古文,大小篆……隶草继,不可乱……*”
有些磕磕绊绊,但好歹读下来了。
李二丫自己都不确定读没读错,两只手绞在一起,悄悄看齐璞的反应。
谁知齐璞却笑了。
“不错。”他捡起那张纸,塞到李二丫手上,“你很聪明,二娘。我给你一个机会,和霍均一起,从这些孩子里挑出二十个来,当他们的启蒙老师。”
李二丫连忙道:“是,阿郎。”
她看着齐璞站起身来,绷着脸走到两人中间,郑重其事地说:“你若是教得好,我便让你跟着先生一起读书。”
李二丫大喜,恨不得立刻出门上班:“多谢阿郎!”
齐璞给她发了个大饼,这饼还是霁新先生本人。
他心虚了一瞬,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在此之前,我交给你一个学生。”
赵七被叫进来。
他一脸茫然,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阿郎?”
齐璞没理他,对李二丫道:“你们找到学生前,先教他。”
赵七:“……”啊?
李二丫干劲满满,朗声道:“是!”
“好。”齐璞点点头,叮嘱道,“你们自己在这里看书,纸墨笔砚都已备齐。七郎,要尊敬老师。”
随后他转过头,对一直沉默不语的霍均说:“你随我出去转转。”
霍均轻声应是,跟在齐璞身后。
他比齐璞高了许多,但总是低着头,默默无言像个影子一般。
齐璞没有带他去人多的地方,两人转到荒僻的角落里。虽然人少,但视野开阔,能看见远处的新兵,正被指挥着排成长队,随着旗帜挥舞来回变动。
齐璞站定,余光扫过霍均白皙的侧脸,忽地笑了:“大郎感觉此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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