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均有些疑惑。
远处锣鼓声声,人来人往,自然是生机勃勃,全不似受灾后的景象。
齐璞见他不说话,也知道对方性格,笑道:“璞虽无能,保一地安宁却还是能做到的,大郎有才识,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霍均无言。齐璞比他矮小,年纪较他年幼,可他此时却能说出“保一地安宁”这样的话来。
是狂妄?还是无知?
他紧紧盯着齐璞,却发现对方神情淡淡,像是只说了一句实话。
“大郎何须这样瞧我。”齐璞缓步向前,霍均不自觉地跟在他身后,走过校场外崭新的屋舍。
一个遭难的、流民聚集的场所,大家却各得其所,休养生息。
“我所作所为,并无私心。”齐璞认真道,“大郎跟随我数日,难道没有发现吗?我做这些能得到什么?”
霍均反思一瞬,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大对劲。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齐璞道:“大郎亦受此灾,可知天灾后必有盗匪,匪祸横行,洛阳世族群聚,可经不住他们折腾。”
他说着,长叹一声:“陛下身居千里之外,不知洛阳艰辛。朝廷国库空虚,亦难施以援手,如此种种,皆为无奈之举啊。”
齐璞说得自己都要信了,心道不然我真没办法解释。
霍均果然信了。他眨着眼睛,惭愧道:“今日方知阿郎思虑所在。”
年少的齐璞在他眼里,像个老实的忠臣。
齐璞听着有戏,转身抓起霍均的手,言辞恳切:“因此请大郎助我。”
霍均心中感慨,亦道:“愿为阿郎效劳。”
算是说服了霍均,齐璞心中长舒一口气。
果然再是出身名门,年少未长成的孩子就是好骗。齐璞如此想着,不自觉想:能不能把霍均骗到自己船上呢?
河东霍氏,屹立百年不倒。齐璞虽然不学无术,对当朝世族却了解得一清二楚。尤其霍氏就这么一个,霍老爷子年近七旬,身板还硬朗,官职比他爹还高些。
齐璞从前没见过霍大郎,但彼此名姓还是知道的。霍均出现在他眼中,姓名不改,穿得再怎么朴实,也还是被他一眼认出来了。
也正是因此,他让赵七悄悄关注了霍均一段时间。不过霍均确实没做什么,每天老老实实给他打工,若不是今天他不太配合,齐璞也懒得给他做思想工作。
齐璞达成目标,心满意足:“想来灾民中也该有些好苗子,你与二娘一道,多多关注些。”
霍均认真点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阿郎为何要让寻常百姓读书识字?”
识字多是件奢侈的事情,小门小户尚且不敢肖想,又岂是这些灾民敢想的事情?
他实在想不通,不明白齐璞为何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前往校场的小路上。齐璞一面走着,一面解释:“天下多有明珠蒙尘,我既然有这份力气,举手之劳而已。”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他希望能用百姓治洛阳,世族中蠹虫颇多,他不想让这些人插手。
这不方便告知,所以他只说了这一个理由。
霍均却已然肃然起敬:“阿郎有悯民扶弱之心。”
齐璞失笑。
霍均忽地站住了,他敛眉垂首,下定决心一般,拱手道:“必不负阿郎所托,均且去了。”
齐璞乐见其成,爽快地应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等到人影已经瞧不见了,齐璞心里才慢慢涌上来一点微不可察的愧疚。
唉,骗人这种事情,越做越熟练了,良心有点过不去啊。
他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大步向前,学着成润的样子,负手昂首阔步,心里还在想怎么把霍均、乃至霍氏套牢。
“咔嚓——”
齐璞脚下一扭,痛得他脸色骤变,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坏心眼的报应。
等等……齐璞站起来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轻轻碾着脚下的物体,这个厚度……
他弯下腰,在枯草堆里慢慢摸索,两根手指提起一块玉佩,悬挂在眼前。
“呵……”齐璞盯了半天,不由得冷笑一声。
李二丫已经开始自己的启蒙事业,赵七是她的第一个学生。
她坐着,赵七站着。硕大的块头,伸个脑袋在顶上,越过她的头顶朝书上看。
李二丫忍无可忍,问:“你能坐下吗?”
赵七茫然中带着一丝委屈:“我习惯了。”
赵七活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摸着纸笔,着实没经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识字,左右不过是听阿郎的。
李二丫往另一头挪了挪,指挥道:“七郎你把门打开,搬那个板凳过来,我一个字一个字讲。”
赵七“哦”了一声,跟着她说的做。
李二丫自己学得也不算好。
她家中安稳时,曾有个兄弟,小她两岁。幼弟年少机敏,过目不忘,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摸着弟弟的头说:“这孩子聪明,读书有前途的。”
弟弟于是被送到蒙学里,学堂里的先生也说他科举有望,于是家里拼了命地攒钱,供他读书。
弟弟回家时,就教李二丫一些启蒙的知识。李二丫学了,拿着棍子在地上比划,两个孩子蹲在一起,窃窃说着大人们听不懂的东西。
李二丫学了三字经,又学千字文。她学得也很快,弟弟跑去告诉父亲,父亲来看了看她写字的样子,叹着气走远了,摇着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然而教她识字的弟弟已经没了。
以前是弟弟拿着笔教她,现在是她教赵七。
赵七坐稳了,疑惑地看了迟迟不说话的李二丫一眼,没有催促她。
李二丫沉默着,忽然问:“你叫什么?”
赵七一愣:“我没名字。”
“大家都有名字。”李二丫扳着手指,一个个细数,“霍均,成先生,霁新先生,还有阿郎……”还有我弟弟。
她弟弟叫李佑,同样是一个充满爱的名字。
为什么她却没有名字?
赵七不解:“你叫二丫?我叫七?能认出来不就好了……”
李二丫沉默,对她而言不一样。李二丫是寻常人家的寻常叫法,她当然知道大家都这样。但她想要这点不一样,不是为了不一样,而是她希望自己从头到尾都是被赋予了希望的样子。
她现在也是全家唯一的希望了。
终于,她想明白了。
李二丫对赵七郑重其事地说:“刚才,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赵七张大了嘴:“啊?”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第一个钻出来的想法是,你们读书人真不一样。
说起名就起名,一刻钟都不等的。
李二丫对他宣布道:“我以后就叫衍,李衍。但是七郎你还是只能叫我先生。”
赵七不懂,他老老实实地说:“好的先生。”
新出炉的李衍李二娘志得意满,高高兴兴地略过了这件事情,指着面前的三字经第一行念道:“人之初……”
赵七跟着她念,口音有些重:“人之初……”
同一时刻,齐璞坐在矮凳上,手指摩挲着捡来的那块玉佩,冷声道:“有人盯上我们了。”
孙广泊小心接过,上下打量。他什么也没看出来,不过这块玉雕刻精美,是名家所出,玉质莹润光泽,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
至少城北除了他家阿郎,和那个隐匿身份的霍均,没人能用得起。
他迟疑了一下,问:“阿郎,是城里……”
他没有说完,齐璞已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齐璞知道事情不会这么一番风顺,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是自己第一个发现问题。整顿的心思一闪而过,暂时被他压下。
“二郎。”他呼出一口气,“你悄悄查一下,这件事究竟是谁在搞鬼。”
孙广泊应是。齐璞手指紧了紧,又补充道:“不用做得太显眼,如果找不到……”
不用他多说,孙广泊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李衍的新名字风一样传遍了营地。
齐璞是她跑来禀告进度时知晓的。李衍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十分矜持又快乐地对他说:“李衍拜见阿郎。”
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宣告了。
“衍?”齐璞的兵书看到一半,他悄无声息地合上,笑着问,“什么时候取的名字?”
“就在昨天。”李衍道,“我觉得我还要有个字,我已经十五了。”
原来她是来讨要字的。
齐璞表示理解,且这确实是人生大事:“那我请霁新先生为你取个字?”
谁知李衍摇了摇头:“我想请阿郎为我取字。我长辈已失,此后只追随阿郎一人。阿郎既为我主,思来想去,唯有寻到阿郎这里了。”
这话说得很合理,齐璞完全无法拒绝。他绞尽脑汁探索自己读过的寥寥几本书,好半晌才敲定下来。
“你既然要我起,可不许嫌弃。”齐璞缓缓道,“衍,水朝宗于海貌也。河汇入海之相,亦为润泽天地之机。千里而往,寸步不息,取其千里为广。水满而出,衍于四海,取其津润为泽。”
齐璞深吸一口气,最后道:“便取字广泽如何?”
于李衍而言,重要的不是好不好听。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当即拜倒:“李广泽谢过阿郎。”
旧宣书,卷七十一.列传第二十一:
李衍,字广泽,司州洛阳人也。衍年少聪慧,广读诗书,智识通达。太祖怜其孤贫,器其才干,引为心腹。太祖练兵于洛阳,署衍教习学童。衍传其道于四方,就学者无高下之分,终岁讲解学问,尽日穷夜无藏私。宣开国重师儒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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