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璞走进书房,绕过宽大的书桌。书房尘封已久,书册束之高阁,无人阅读。
这书房早年是他的父亲使用。后来父亲离乡读书,又到京城为官多年,一直未能归乡。
到如今,齐府已无读书人。
齐璞不由得想,可惜了。
齐璞不爱读书,但他知道这些是多么珍贵的财富。
他生在京城,幼时识字极快。父亲似乎认为他有读书的天赋,于是将他拘在书房里,处理公务时,也让他坐在边上看书。
然而齐璞偷懒成性,一年半载,他连三字经都没读完。反倒通过父亲写的奏折、呈文,慢慢对这个世界有了些了解。
五岁后,父亲看出他这个儿子烂泥扶不上墙,于是过上了悠闲的生活。每日就是睡觉,玩乐,时不时学些君子六艺。
天子脚下,齐家又是一等一的士族。倘若只看京城,盛朝歌舞升平、极尽繁华,皆在这小小的地界里。
齐璞爬上书桌,拿起桌上悬挂的毛笔,像是在做什么检讨一般,把这些时日的见闻写下。
写着写着,他又想起那日上香回来,达官贵人的车架,与流民的褴褛衣衫,汇聚成两股分明的河流。
齐璞不由得放下了笔。
他以自己二十七岁的灵魂,七岁的视角,尝试置身事外的观看这个世界,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不了解这里。
齐璞上辈子还在读大学,大二暑假回家打暑假工,在村头遇见两波人械斗。他好死不死遇到了,又不要命地上前阻拦,结果一个锄头下去,名叫齐璞的大学生消失了,名叫齐璞的世家子出生了。
前世他的家庭也不算富足,但至少有他一口饭吃。家里供他读书,年年拿着补助金,虽然艰辛,却也是前程有望。
来到盛朝后,父亲曾对他介绍历史,说到皇帝家事:盛朝立国不到百年,开国皇帝盛太祖自然是一等一的豪杰,引得天下英雄折腰相从,建立不世基业。
盛太祖当朝四十余年,八十出头才年迈驾崩。太子继位,性情温和,也将天下治理得还算不错。
可惜太子治理国家一把好手,家里却管得一团糟。先帝驾崩后,竟不曾留下遗诏,也未立太子。众皇子争夺帝位,打出了狗脑子,最后居然是籍籍无名的五皇子身登大宝。
这位五皇子正是当朝皇帝,年号泰安,今年春节一过,便是泰安二十五年。
一开始齐璞想,自古立国百年,正该是国家蓬勃发展的时候,京城繁华,也确实如此。
然而此时他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危坐高台的皇帝永远看不见黎民苦难?
皇帝如此,他亦如此。
直到他南下归乡,这一路风尘仆仆,走得艰难,也见到了民生多艰,原来不止是书上四个字而已。
齐璞摩挲着手上的毛笔,紫檀木杆细腻光洁,此刻居然有些烫手。
此生生在豪富之家,吃喝不愁,这是他的幸运。前世生在寻常家庭,受人恩泽,才读得起书识得了字,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发现自己到底在现代社会生活二十年,七年的世家生活,并不能磨灭他作为寻常人的怜悯之心。
“吱呀——”
虚掩着的门被推开。
齐璞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里的毛笔往笔架上挂,却被对方制止:“还藏呢?”
定睛一看,原来是祖母王钰安。
王老太太走上前,俯身看了两眼他写下的几个字,感慨道:“璞儿果然如你父亲所说,嗯……稍显惰怠了些。”
说得好委婉。
他爹一向是骂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烂泥扶不上墙。
只见那洁净的宣纸上,有几行潦草的涂鸦,且还是按照齐璞前世的书写习惯,是横着来的。
至于他写的字,当然也是缺胳膊少腿。
齐璞佯做羞恼状,道:“祖母笑话我。”
王钰安笑了。
她认真打量纸上短短的几行字,连蒙带猜,也能读懂大半。
齐璞不知道祖母在看些什么。他写的这些东西和游记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多感叹了两句平民日子难过。
王钰安看完了,问:“璞儿是觉得百姓可怜吗?”
齐璞不觉得这有什么,点头:“我们家很有钱,可是现在很多人吃不起饭。”
“祖母为他们提供劳作的机会,给他们工钱,想来今年冬天,大家会挺过去的。”
齐璞嘴上应是,眼中却闪过一丝不以为意。
王钰安将这个表情看在眼里,但不准备追究小家伙的责任。她把那张纸叠起来收拾好,对齐璞意味深长地笑道:“璞儿,你才养好伤,刚闲些又开始习字,可见还是很有读书的想法。”
齐璞:“……”已经有些不祥的预感。
“过几日给你请个先生,叫你那个书童一起来读书。”
齐璞:“…………”
王老太太说到做到,没过几天,教书先生便被请到府上,就住在他隔壁的那间院子。
新来的先生名为成肃,字持恒,更广为流传的,是他另一个名字,霁新先生。
齐府一直开辟有学堂,供晚辈读书用。只是近几年府上没有几个孩童,才渐渐荒废了。
一大早,齐璞便被逮到学堂里,他身上换了件小号读书服,腰上左右佩带香囊与玉珏,脖子上还挂着块银灿灿的长命锁。
好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
齐璞带着书童齐英,两人一同跪拜完堂前悬挂的至圣孔子仙师像,又朝霁新先生三叩首。
按照齐家的规矩,拜师多为九叩首。不过霁新先生不觉得自己算正经老师,提前已经说过,还是要看“缘分”。
因此九叩首改为三叩首。
霁新先生端坐在堂上,受他大礼后,端起茶浅抿一口,才道:“你虽是齐府的小郎君,但一日为师,便要对你负责到底。”
齐璞只听过霁新的名头,这是头一回见到真人。
霁新神情极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有偶尔扫下来略带审视的目光,透露出微不可察的严肃。他一身青底素净的儒袍,高坐堂上时,看起来就是千百年来读书人的样子。
齐璞默默看着他,那杯茶似乎很讨先生喜欢,慢慢见了底,于是凑上去又给续上。
霁新:“……小郎君可在听?”
当然没有。
但齐璞不可能这么说,他乖巧道:“只是怕先生渴了。”
霁新又看他两眼,明显没有相信他的鬼话,但按下不提,只道:“既然如此,我便对你要求会严格些。”
齐璞嗯嗯两声。
霁新大名远扬,他当然也早有耳闻。传闻这位先生游历十二州,遍观崇山峻岭,写诗做赋的名气也大。前两年他从边关归来,偶尔受邀教些学生。
此外,据说当初他行到管州,正巧撞上洪水泛滥,霁新先生在当地停留,协助长官治水,直到事情妥当,才飘然而去。
这是个既有才学,又能实干的人。
只是听说他没有正式的学生,大多两三月又走了,问起只说是“师生之间也需缘分”。
其实这就是看不上眼的意思。
齐璞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他这七年没认真看过书,之乎者也一窍不通。上一回读书,还是在父亲书房里,翻到了启蒙卷三字经。
这位先生嘴上说要负责到底,嗯,只怕过不了半个月便要说上一句“竖子愚钝”了。
霁新却不知道他心里那些想法,见他回应,于是道:“那么我们明日启程。”
齐璞:“……”啊?
先生,你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呀?
霁新心情还算不错,稍作解释:“读书,不论是圣人语录,或是诗词歌赋,都没有仅仅坐在书房里学成的道理。天下之大,需要走出去才看得开阔。”
齐璞无言以对,回头悄悄望了齐英一眼,却见他目光灼灼,显然是把霁新的一番话听进了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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