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千灯镇外,一叶乌蓬孤舟晃晃荡荡艰难靠岸。说是岸,其实连道插纤的木码头都没有,就是干涸皴裂的一片枯芦灰泥湾。
楚天歌强忍着喉头腥甜,肩臂紧绷,使尽了力气胡乱摇桨,想要靠岸。
可惜他才划了三两下,背后被打晕的年轻大夫就跌跌撞撞爬起,哆哆嗦嗦捂着后颈尖叫:“楚天歌!我管你国主侯爷!是美是丑!我告诉你!你这是医闹!医闹!!!”
但楚天歌丝毫不理,一心划船。
谁成想那大夫瞧着弱不禁风,此时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拼老命扑上来夺桨。
“姓楚的!你不是有个连夸三天三夜都夸不完的弟弟吗?!”
“天下第一的贤相帅才不好请!”
“会盖玉玺的皇帝不是谁上谁都行?!”
“你弟——”
戛然而止。
大夫忽然瞥见,楚天歌薄红的眼尾,随时决堤的晶莹泪珠,极尽压抑,却又竭力掩饰颤抖羽睫。
他不由自主就软了声气。
“不是……那个……”
但楚天歌打断了他。
他死攥着木桨,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三个字。
“他,不,行。”
年轻大夫登时一愣。
这还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楚天歌头一回没夸他那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弟弟。
不过,大夫也就愣了一瞬,手底下乱七八糟细若游丝随时暴毙的脉相还是强拽回了他的神思。
“啊……这个……”
“……我也许能治?”
不确定,先将楚天歌哄回来再说。
可楚天歌闻言,不仅没有被他劝得回心转意,反而莫名其妙狠狠瞪了他一眼,划桨划得更拼命了。
大夫:“……”
我说错什么了我?
不要讳疾忌医!
波涛起伏。
眼看着小船就要靠岸,大夫就算是个泥人,也被闹出了三分火气。
他直接踹飞了楚天歌手里的小木桨,大吼一声:“你知道你还剩几年嘛?!”
“十年?”
“十年都没有!”
“五年还得瞧老天脸色!”
桨都被踹飞了,楚天歌的动作顿时僵住。
他失魂落魄垂眸,死死地盯着河中支离破碎的倒影,眉峰凝滞,几如脱线木偶。
大夫见状,顿时松了一口气。
能阻止就好。
他就怕楚天歌这头倔驴不听他的,硬挺着这副五脏六腑都破破烂烂,浑身上下就剩一张脸完好的身子都得回家。
说实话,回家也就回家吧。
可楚天歌他那是回家吗?!
他如今是老黄牛迷路桃花源,回家之后还得耕八千里地呢!
真要放他回去,他鬼医诸葛的招牌还要不要了?!
他十二出山,就正儿八经地治过这么一个病人,从幼学小童治到加冠君子,眼瞅着再坚持五年就能挺过而立,结果病人自己给自己活活折腾得就要英年早逝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医德沦丧医术不精呢!
但楚天歌要是能听劝,他就不是楚天歌了。
若是从前,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大约还会听诸葛白的,相信弟弟,安心休养。可如今的他不仅不信自己的弟弟,甚至连自己都快不信了。
哪个好人家能一门两暴君,父子三愚夫,兄弟同牝,被骂江南鼠辈,遗臭万年的啊!
他楚家就能。
这一切都源于那份突然出现在楚天歌脑海里的叔嫂艳情话本。
而他正是这份话本里的……兄长。
他最疼的弟弟兰陵,不仅不是他的亲弟,甚至还活活软禁他折辱他气死他,当着他的面霸占男嫂,鸠占鹊巢,堂而皇之地继承了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半壁江山。
然后,亡国了。
楚天歌:“……”
我哪来的娘子给弟弟占?
船头滚滚河水奔涌入海。
楚天歌也不想信这话本的。
可他仔细一想,就发现自己好像是真的有个娘子。
而且,他还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那位“娘子”确实是个极容易惹是生非的祸水美人。
毕竟,他当年顶着那张天生的文弱桃花面,光是从白鹿洞下山归家临安的千里地,就阴差阳错被见色起意的匪徒绑了八回,差点变压寨夫人五回,致使匪徒为争夺他而内讧三回,顺势招安易守难攻的悍山匪一窝百余人。
也正是因此,楚天歌才会逼不得已,千辛万苦习得易容之术,给自己重新打造了一副英朗凶恶的相貌。
否则,江南如今流传的就不该是“小霸王三拳怒降悍山匪”,而是“艳世子初得云露臣”了。
楚天歌:“……”
他毫不怀疑江南文士胡编乱造传奇故事的功底,更不怀疑江南百姓最喜闻乐见津津乐道的通俗故事究竟是何等模样。
更何况三年前,他为了密谋夺回楚家的全部兵权,还假装中了北胡刺杀的奸计,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实则暗中卸掉易容,自己给自己冲喜嫁回楚家,以皇后的身份掌权加以惑敌之策。
最后,他不仅顺利拿回了楚家全部的兵权,甚至还意外打下了北胡守备空虚的江城,剑指徽京,一举坐稳了大楚皇后的宝座。
但也正是因此,楚天歌根本没办法按照原计划,让这个自己假扮的男皇后立刻功成身退病逝消失。
甚至他假扮的皇后才刚传病离朝两日,文武百官阴阳怪气的奏折就跟流水似的,送进了御书房,话里话外都是——陛下!您可不能做负心汉啊!
除了奏折,被送来的还有膏方秘药春宫册话本无数。
就连兰陵见了他这个兄长的面,第一句话问的都是“嫂嫂呢”……
这一切,逼得楚天歌不得不在让“皇后”养病隐退之后,还得时不时地一人分饰两角,露面表演帝后感情甚笃,恩爱两不疑,以免民间流传其他更加不可名状的野史,毁他清誉。
楚天歌:“……”
可惜他辛辛苦苦维护的明君清誉,在那话本里最后都化为了一个“纣”字,荣登暴君之列。
纣兄暴弟,世间无出其右!
头好痛,兰陵到底是怎么气死他,还能当着他的面霸占他“娘子”的?
诸葛白在一旁絮絮叨叨个没完。
但楚天歌已经下定了决心。
虽然他完全不信兰陵会是话本里那等弑兄占嫂的千古第一亡国暴君……可他还是必须回家看看。
所以——
“我有不得不回去的苦衷。”
话音未落,楚天歌就抽掉了自己腰间的“二十四桥明月”丢在船头,反手握剑裹上快速脱下的外袍就朝岸边一甩。
他往水中一跃,还不忘提醒诸葛白:“这是药费,多的算我替江南百姓给的。”
“扑通!”
完全来不及拦的诸葛白:“你……”
他人都傻了。
楚天歌这何止是倔驴,他简直就是不要命啊!
现在可是深秋的天气了,寻常溪水都够寒凉的了,更何况是一条能行船的清河?
而且,楚天歌身上的伤压根就没好多少,别说能不迸裂了,他游完这趟上岸,能不能保住一条命都不好说!
就算保住了,往后余生怕也是废……
诸葛白崩溃地看着楚天歌宛若浪里小白条一般游上了岸。
他差一点也要跟着跳河了。
只是紧要关头,他诸葛家无数的四字箴言祖训终究还是拉住了他。
要是他也病了,谁来治这头不要命的倔驴?
再三思量,诸葛白终于还是一脸肉痛地从怀中掏出了半巴掌大小的琉璃宝瓶,扬声朝楚天歌道:“喂!你把药带上!出去别说我庸医连药都没舍得给你开!”
楚天歌攥发披衣回首,就见骄阳下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七彩琉璃色泽晃过眼前,他眼疾手快抓住,瓶中十粒小拇指粗细的蜜蜡封丸一动不动。
瓶口以锡纹密封,正是诸葛家号称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不传秘药。
他的身子竟然差到了这等地步么?
但楚天歌知道自己没有时间耽搁,抓起药仔细塞进怀中,就赶忙朝诸葛白道了谢,头也不回地向最近的村庄跑去。
也就是这一刻,他才觉得话本里罄竹难书的弟弟好像也没那么离谱。
至少若是能有一条京杭通衢无阻的大运河,那他这会儿也不用非得下船找马赶路回临安都了,直接拿剑往诸葛白的脖子上一架,他还能不送他回临安?
今年这场大旱,实在是旱得太久了。
连江南素来畅通无阻的天然河道都干涸了不知凡几,原本行船不过几日的功夫,也变得不如跑马归家半旬来的快捷了。
否则不善水战的北胡也不至于骤然兵临堪堪收复的徽京,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飞速远去的楚天歌并没有注意到,在船头的诸葛白脸色毫无征兆地一变。
诸葛白抓耳挠腮地望着越来越小几乎小成一点的楚天歌,欲喊又止,止又欲喊,最终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回篷内取出最大的那号药畚箕,撸起袖子,趴在船头就可着劲儿地往岸边划。
他一边划还一边骂骂咧咧:“该死!天歌回去怕是还得吃易容丹!我竟然忘了嘱咐他易容丹与秘药药性相冲,同服则邪阳侵——”
话音未落,小舟全然不防身后的海潮扑面骤撞。
本就不大稳当的小舟登时大幅摇晃起来。
诸葛白也终于后知后觉大事不妙,可他都没来得及收手,就“噗通”一声,攥着药斗,一骨碌就栽进了水中,瞬间被白浪吞没。
救、救命!
……
连夜千里奔袭。
等楚天歌赶回临安都时,已是第三日的黄昏向晚,而他骑的,也已记不清究竟是第四还是第五匹马了。
这一路上为了换马换些食水,他全身上下值钱的物件几乎都换了出去,就剩下他们楚家传家的那半道龙凤玉璧,应该能证明他的身份。
只是楚天歌人还没进城,就先望见了城头大片大片的素白。
即便是他死了,这等架势,也有些过于铺张奢靡了。
楚天歌不禁皱眉。
没想到兰陵这时候,竟然就显露出日后丧心病狂的暴君之姿了。
可惜那话本里记叙的东西乱七八糟颠三倒四,更没写如今的临安都城究竟如何,即便是楚天歌也无法妄下断论。
更何况话本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意思,都是兰陵暴虐成性绝非他楚家血脉,但楚天歌到底亲自抚养了幼弟那么多年,一时间根本没办法接受。
他还是得回家面见兰陵之后,才能做出决断。
但就连楚天歌都没想到,他的决断能来得这么快。
城门口已是一片披麻戴孝,城内更是家家户户烧盆哭丧,时不时还有满身煞气黑白衣色的巡城兵卒提刀来回查验,气氛诡异莫名。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册封他爹江南侯的前朝老皇帝南逃半路驾崩的时候,年仅三岁的楚天歌就已有印象。
当年何止是气氛诡异,因着前朝皇室着锦衣卫抓了好多“露红”“窃喜”“大不敬”之人斩立决,徽京菜市口的上千道石缝都被血糊透了,血腥味将近一年未散,堪称人间炼狱。
世道乱了,人命连草芥都不如。
楚天歌不敢再轻信弟弟,只得一路小心避开城防归家。
他如今虽已称帝,但楚家老小依然住在昔年的江南侯府里,侯府内外并无徽京皇宫那般森严的宫墙守卫。
他甚至为了自己出入行事方便,还特意留下了一道墙缝可钻。
钻进去之后,便是他这个江南皇帝的“御花园”。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楚天歌一头钻进去,就见他家后院浩浩荡荡地摆满了不知多少桌水陆道场,僧侣道士来来往往默不作声,院中一簇高台横棺。
处处做法,阴风阵阵。
要不是楚天歌确信自己没走错,他大概已经从墙缝间挤出去,再重新挤进来一回瞧瞧了。
什么玩意?!
但更令楚天歌吃惊的,还是他沿着山石绕出,朝高台顶端一瞥,就见那具高高摆着的金丝楠木厚棺之上,还架着金书大字的灵位。
【先兄临安楚氏天歌之位】
楚天歌:“……”
这可真是晦气到家了。
不过,兰陵大约也是为了他好,让他这个兄长能有安心瞑目之所……吧?
楚天歌沉吟半晌,终于还是决定先回房易容回那副硬朗的尊容,再联系亲卫,先把这些僧侣道士连带水陆道场都拆了送走,再议往后。
昏暗天穹渐渐飘雪。
湿哒哒,冷飕飕的。
楚天歌好不容易避开内院森严的守卫,摸回了自己的“寝宫”。
说是寝宫,其实只不过是一间连带书房稍大些的小楼罢了。而且江南苦潮,他还只睡阁楼顶的那一小间卧房。
寻常都不会有人来此寻他,如今此地就更不会有人来了。
谁成想楚天歌的手堪堪碰到门扉,耳朵就隐隐捕捉到了一串若有若无的动静。
似喘非喘,似动非动,又夹杂着楚天歌很是熟悉的微弱旧木床吱吱呀呀。
一心皇图霸业的楚天歌侧耳听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听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他总觉得,此时此刻在他卧房里的人应该是兰陵。
他确信,自己听见了房中人含含糊糊低低哑哑地唤了一声——哥。
粘稠得,刻骨剜心。
激得楚天歌后颈寒毛莫名倒竖。
简直像眼前这栋他熟悉无比的卧房小楼,都变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龙潭虎穴似的。
楚天歌犹豫一瞬,最终还是决定先戳个洞观察观察。
只是,他轻手轻脚堪堪在窗纱上戳出个洞来,楼上那奇奇怪怪的动静忽然就停了。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往里瞧清楚,后脑勺就硬生生挨了一掌。
登时天旋地转。
但在彻底昏死过去之前,楚天歌还是依稀瞥见了身后衣衫不整的弟弟。
弟弟的神色晦明难辨,而他的身量竟也不知什么时候,都长得比他更高大了。
兰陵的脸颊耳垂颈侧,就连半敞的胸膛都透出一股无端粉意,气息微重,眼尾湿红,简直跟小时候不服管教,被兄长揪着后衣领子,罚按在演武场上生生练了半个时辰一般。
只是下一刻,兰陵漆黑阴鸷的眼神就打碎了楚天歌的回忆。
他望着他的眼神冷冷的。
沾染上了一丝楚天歌从不曾在兰陵眸中见过的执魔,宛若饥肠辘辘多日的凶兽终于捉到了可以裹腹的娇贵猎物。
他要将他劈成两半,开肠破肚,尽情享用猎物体内柔软温暖多汁的五脏六腑。
丧心病狂,罔顾人伦!
楚天歌头皮发麻就想跑。
这逆弟不会现在就想杀他谋朝篡位吧?!
一声近在咫尺的压抑低笑。
兰陵径直从后搂住了兄嫂的腰身。
他微微俯首垂眸,异样热烫的耳鬓紧贴着兄嫂白玉般冰凉柔韧的后颈,几乎含咬那唾手可得的小巧耳垂,口耑息低语。
“嫂嫂?”
楚天歌眼前一黑。
那份乱七八糟的叔嫂话本好像是真的!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唐.白居易《轻肥》
【后来——】
【陌兰陵:哥!你听我解释!嫂子为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才会体寒,我体热怎么能不给嫂子暖暖身子?暖身子……暖身子怎么能只暖表面呢?所以我当然要……】
【楚天歌:我也体寒,怎么不见你给我暖身子?】
【陌兰陵:真、真的可以吗?小狗瞬间兴奋.JPG】
【楚天歌:……你不要过来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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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灵堂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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