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苏醒过来的是秦九霄,除了脖子被周子舒砍得生疼,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当他看到那一院子的仇家尸体时,他满心的暴怒和苦痛无处发泄,握剑的双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再攥紧……他终究是什么都没做,他这么多年来所接受的教化让他无法做出凌虐尸体泄愤这般下作之事,无能为力也于事无补的他只能扑到已经被整理好遗容的灵枢夫人的棺椁上撕心裂肺地痛哭……
第二个苏醒过来的是周子舒,虽然经历了一夜鏖战浑身浴血,伤情却并不严重,但庄里庄外师傅师门的大事小情牵动着他的心,强烈的责任感让他根本无法安心休息,稍事休息便挣扎着爬了起来,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师娘的灵堂,把险些哭到昏厥的九霄揽到自己怀里……
第三个苏醒过来的是柳琼华,她身体上受的伤太重了,满身都是形形色色的武器制造的各式各样的伤口,左腿骨和左肩都碎了,失血过多让医者一度以为人已经救不过来了。多亏了四季山庄各种珍稀草药应有尽有,医者可以放心取用,死马当活马医,柳琼华才侥幸保下一条命来。可当她得知灵枢夫人终究没能躲过厄运后,如果可以选择,她大概更希望自己能战死在冬至那一晚,因为不够强,她终究还是没能护住自己拼了命也想保护的人,十二岁的小姑娘,一言不发地默默流泪,早早知道了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让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迟迟醒不过来的竟然是庄主秦怀章。四方名医会诊,惊恐地发现秦庄主怒急攻心,哀大心死,一身筋脉,竟隐隐有了崩溃自解之兆,只能紧急召集庄内内力最为深厚之人轮流护住庄主心脉,即使如此,医者也面露难色,直言秦庄主依然吉凶未定,生死未卜。
秦怀章徘徊在黄泉路上,生死边缘,韩灵枢在奈何桥畔温柔地注视着他,把辛苦孕育的一双儿女抱到身前给他看,他知道她是想让他看一看这一双未及出世的孩儿。那是一对儿白白胖胖的龙凤胎,如同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着实可爱得紧。秦怀章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想摸摸婴儿,韩灵枢却只能朝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秦怀章看得心头一酸,忍不住泪流满面,他嗫喏地说着,“灵儿,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们,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们……”渐渐地失声痛哭,涕泪交流。灵枢夫人看起来十分悲伤,却依然温柔地注视着他,似乎在轻声说着,“淮章,我不怨你啊,我从来没怨过你。只可惜我们今生的缘分恐怕只能到此为止了。我何其有幸,能得夫君爱怜,呵护有佳,我从未后悔嫁与你为妇,为你生儿育女,与你同甘共苦。只愿我们来生再见,能够同心比翼,白头偕老。今生,为妻只能先行一步啦!”
眼见灵枢夫人转身欲向奈何桥上行,秦怀章心急如焚,伸手去拉,想要强行挽留,却无论如何都牵不到灵枢夫人的衣角,情急之下,他奋力前冲,真想与妻子一同去了。韩灵枢见他如此,心中万般不忍,早已泪水涟涟。可还是朝他不断地摇着头,似乎在说,“淮章,人鬼殊途,此路不通,你我已是阴阳两隔,天人永别。请你顾念一下其他活着的人吧,难道你忍心留九霄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间?万望夫君珍重此身,我会和孩儿们一直等着你,我们终会有相见之时的。”然后灵枢夫人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而自己则以更快的速度飞向了奈何桥的另一边……
受此一掌,秦怀章一阵猛烈的咳嗽,等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久候多日,满脸焦急的秦九霄、周子舒和山庄众人,“我爹醒了……师傅醒了……庄主醒了……”一时间,众口一词,把他唤回了这生无可恋的人世间。只是片刻之后,秦怀章又是一阵狂咳,鲜血再次沿着嘴角流下。“师傅,爹爹,庄主,保重啊……”众人见秦怀章痛心疾首至此,无不动容。
一旁的医者急忙上前诊治,只是搭了一下脉就大惊失色,见他脸色突变,周子舒赶忙拉过先生出了房门才详细询问,只听郎中愁眉不展地说,“鄙人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秦庄主这样古怪的脉象,他明明并未遭受任何外来重创,心脉却受损十分严重,脉息暮气沉沉,毫无生机,这根本不是春秋鼎盛的中年人该有的脉象啊,倒像是……”,
郎中孙庭芳与四季山庄交往多年,与秦怀章亦是知交好友,说到这儿突然顿了下来,周子舒已知情况不妙,他说,“先生,家师境况如何您但说无妨,务必让子舒心中有数,万望先生明示。”
“周公子,既然您这么说了我就明说了吧,秦庄主的脉象乍密乍疏,乱如解索,散乱不齐,节律紊乱;时而如釜中水,火燃而沸,有出无入,绝无根脚,脉象空浮而疾;时而如雀啄米,止而又作,脉象急数。他的五脏六腑都出现了气血竭绝的征兆,老朽无能,这脉象凶险无比,着实无药可医啊!为今之计,我只能先开些止血养心的方子先护着他的心脉,后续如何发展,还得另请高明,再做定夺。”周子舒听后眉头紧锁,他知道师娘的惨死必然对秦怀章打击巨大,但没有料到,秦怀章竟情深至此,心如死灰,气血竭绝。眼下也只能先送走郎中,再做定夺。
秦怀章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却并不以为意,只要还清醒着就开始着手处理庄内事务,为爱妻和庄上无辜遭屠戮之人筹办丧事。以至于不明庄主身体真实状况的人们都觉得他已并无大碍,山庄的一切也都会慢慢好转起来的。只有周子舒留意到,秦庄主一直在咳血,虽有按时服药却丝毫不见好转,他是在点灯熬油般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来维持山庄的正常运转,长此以往,必然会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灵枢夫人的葬礼和庄上惨死众人的葬礼是一起举办的,秦怀章素知韩灵枢喜欢热闹,想来有庄上的男女老少陪伴着,亡妻此去也不至太过孤单。设灵堂那天,四季山庄全庄上下俱是缟素,飞雪漫天,似乎上天也在为这些无辜枉死之人而哀恸。“师傅,秀水山庄前来屠庄的一百人已尽数剿灭,该如何处置,等候师傅发落。”周子舒禀告师傅。“子舒,冤冤相报,死者已矣,便用这一百人的尸身来告慰四季山庄在这次屠庄中死去之人的在天之灵吧。”秦怀章已经听说了周子舒单枪匹马剿灭秀水山庄的事情,无悲无喜地答道。“是!”周子舒正待领命而去,却发现灵堂外面发生了吵闹,似乎是秦九霄的声音。
循声望去,不是披麻戴孝的秦九霄又是哪个,只是被他堵住门不让进的竟是勉强挣扎着过来要给夫人守孝的柳琼华,此时她的左臂和左腿依然行动不便,失血过多惨白着一张脸,若不是毕长风抱扶着她,她根本都站不住。秦九霄倔强地不肯让柳琼华进灵堂,只听他说,“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你来有什么用?滚回去躺着,这里不需要你!我不想见到你!你走,你走,赶快滚,别让我再见到你!”柳琼华本就惨白的脸更加没法看了,泪流不止却一语不发,毕长风一脸气愤,却碍于身份和场合没法为琼华打抱不平。
周子舒看不下去了,跑过来拉过秦九霄问,“你发什么疯?为什么不让琼华给夫人守灵?她是夫人唯一的弟子,你都不让她守么?”“我不要她来,她来了我怎么办?我一看见她我就想我娘,我为什么那么相信她啊!我为什么觉得只要她在,娘就会没事儿啊!我太傻了,她平时明明比我强的,为什么守不住我娘啊!我恨那天留下来的为什么不是我,我恨她……”秦九霄大哭着语无伦次地发泄着,周子舒见他说得越来越不像话,喝止道,“秦九霄,你住口!琼华她肩膀腿骨都碎了,你还叫她怎么守?!”被周子舒一喝,秦九霄也知道自己过分了,悲痛地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周子舒知道他是伤心过度无处排解所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回头看向被秦九霄的话伤到体无完肤的柳琼华,劝慰道,“琼华,要不你先回去歇着吧,这有我在,你不用担心,再说你现在伤势未愈,也未必坚持得住。九霄他,他那些话不是有心的,你别往心里去。”柳琼华期期艾艾地望了灵堂一眼,凄苦地说,“周公子,那师傅就拜托你们了,请无论如何代我给师傅上柱香。你也不要怪九霄,就让他恨我吧,总好过他自己钻牛角尖,伤了自己。”柳琼华说完便在毕长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目睹了一切的秦怀章虚弱地说道:“子舒,有劳你了!今后恐怕都要辛苦你了!你的剑呢?”
“师傅,子舒此前剿灭秀水山庄时连续斩杀多人,那柄剑耗损太过,已无法再用。”
“周子舒听令,为师今日特授你白衣剑,从今日起,你就是白衣之主!”
“师傅?!师傅万万不可!”周子舒突听得秦怀章授他白衣剑,顿时大惊失色,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随身兵器就是武者的第二条命啊,更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之说,哪有成名剑客尚在人世便向他人授自己佩剑的,周子舒深感惶恐。
“子舒,你听好了,这柄剑能屈能伸,此为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之品,剑身至清至明,此为大丈夫辩识人心之本。为师授你此剑,愿你能如此剑一般立身于天地间,行端做正,能屈能伸,至清至明,明辨是非!为师愿将此剑托付于你,望你不要辜负为师对你的期望。”
“子舒谨记师傅教诲!只是子舒不明白,师傅您为何要执意授剑?您正值春秋鼎盛,好好将养身体,一定可以无大碍的。四季山庄还等着您主持大局呢,您可一定要保重啊!师傅,子舒实在不敢领受白衣,请您收回承命!”
“子舒,为师的情况自己心里有数,我秦怀章纵横江湖数十载,自诩一身本领,一世英名,却连自己的妻儿都无法保全,此心已折,命不久矣。而你却能于危难之际冷静判断,追凶于千里之外,单枪匹马剿灭秀水山庄,为灵枢和全庄父老报了屠庄之仇,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九霄还小,心智未成,唯你可堪大任,师傅今日授你白衣,其实也是将四季山庄的未来托付于你,师傅会尽量护你多些时日,只是从今往后,山庄的大事小情都要你自己酌情处理了,希望你能照顾好九霄和全庄上下,担起这副师傅已经再也挑不起的担子。”
周子舒意识到这是秦怀章的托孤之辞不禁泪流满面,他那识人至明,与人为善,行侠仗义,济危扶弱的恩师竟要如此陨落了么?!以前周子舒闯荡江湖也好,天马行空也好,从无后顾之忧,因为他知道总有师傅会在背后撑着他,接住他,师傅于他而言,如巍峨崇山之于清浅溪流,如参天古木之于浅草柔甲,如今这为他擎起了一片天的师傅轰然倒地,他才知道,原来即使强大如斯,师傅也是会痛会累的。心中百感交集,唯有以头触地,长跪不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