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一个穷乡僻壤的羸弱孤女,我就是做白日梦也不敢肖想此番离奇际遇。比起四季山庄的主人秦怀章,那唤作“子舒”的漂亮小孩儿,才是真正的背景显赫,来头不小。
值此乱世,中馈不稳,朝纲不振,四夷进犯,战火纷飞。晋州乃西北重镇,更是防范戎羌入侵的军事要塞,历来倍受天家倚重,素来派遣忠良心腹出任节度使,替朝廷守好西北大防。奈何当今天子老迈庸懦,求丹问药沉溺美色,被群臣和一众皇子摆弄撕扯,重要的边塞重镇竟落入宗室子弟之手,如今出任晋州节度使的,正是当今晋王殿下。晋州虽是严寒之地,近些年却因气候回暖,又兼风调雨顺,许是得了上苍垂怜,竟隐隐有了兴盛之势。
那名为“子舒”的漂亮孩子便生在这晋州,父族周氏,乃晋州根深叶茂的钟鼎之家。父辈是晋王的肱骨之臣,早年曾为晋王在晋州打开局面倾举家之力相助,后又在边防征战中立下赫赫战功。晋王为彰显对其重视,不仅封侯拜相,委以重任,更是将亲妹赫连郡主指婚给了周侯爷,并亲自迎娶一位周氏嫡女做侧妃,以图亲上加亲。
美中不足的就是,这赫连郡主早年性情高傲,脾气火爆,一开始与周侯爷的夫妻关系多有不睦,二人多年来始终相敬如冰。好在周侯爷不仅文武双全,一表人才,还对郡主照顾有加,别无二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多年相处下来,二人也渐渐交心并蒂,恩爱不渝。周子舒便是侯爷和郡主感情融洽后的爱情结晶,更是周氏长房老来得子,嫡出长孙,自是自幼被百般呵护,万般重视!他的百日宴,连晋王殿下都亲自出席,为其贺生。
因着有连襟这一层关系在,周子舒幼时开蒙便拜在王府的书塾里,此后更是作为晋王世子赫连翊的陪读被留下常住王府。说是陪读,其实更像是给这位世子爷送去了个供消遣的小“宠物”。因着他母亲的缘故,他比他表哥小了足足五岁。晋州天寒,粉粉嫩嫩的小肉团子裹在厚厚的貂裘里,偏又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比起陪读功能,当个漂亮摆件似乎更称职。
彼时的周子舒,虽然少不经事,却觉得这位表哥当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待他极宽厚,每日只想着往后一定要像父亲那般忠心辅佐,助表哥成一番事业才好。
晋州苦寒,周侯夫妇心疼儿子,便几次三番向晋王求请让子舒拜入周侯的江湖莫逆之交,四季山庄庄主秦怀章门下学习本领,并于每年寒冬时节将子舒送至云南过冬,春分时节再接回。周而复始,虽不乏旅途舟车劳顿,但矢志不渝。有道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送子千里入滇,周侯夫妇又何尝不需忍受思儿之苦?!
幸而这周小公子人虽年幼,却性格老成,接受能力极强,不管是夫子布置的经史子集,还是师傅教习的心法口诀,无论是琴棋书画君子六艺,还是长拳短腿马上功夫,通通来者不拒,从不诉苦抱怨,反而比本来要求的更加勤学苦练,懂事得让人心疼。连素来对儿子严厉有加的赫连郡主都忍不住跟周侯爷感叹,“你说子舒这孩子到底随了谁啊?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竟不见半点儿孩子气,从来不任性,省心得让人不安。”
周侯听到夫人的抱怨,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世人皆盼儿听话,如今有子如此,夫人何故反倒不安呐。”话虽如此,但周侯爷向来对郡主无有不应,王府书塾那边不好通融,于是特意嘱咐他那知交好友秦庄主,在教习子舒时多多注意孩子的心理健康,适当适时逗他一逗。
家世显赫,皇亲国戚,文武双全,品貌出众,父慈母爱,众星捧月,当真是占尽世间荣宠,谁又不知道这周家的小公子乃是全晋州最最无敌的小正太。
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朝堂之上,风波诡谲,一夕之间,变故横生,周家不知因何故突然获罪于今上,周侯爷被王府秘密紧急处置,周府被抄查,罪名竟然是大逆不道的“谋反”。一时之间,纵是倾周家全力,竟也无力回天。幸而周侯对此番变故似早有所感,提前以秘信通知好友秦怀章,无论如何要为他周家把子舒保全下来。秦庄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千里走单骑,先众人一步前往营救,终于在候府被抄当晚却离奇走水的致命时刻,从披头散发的赫连郡主手中接下了被父亲的噩耗打击得昏死过去的周子舒。
秦怀章本欲劝郡主一同逃往云南,郡主理了理妆容,对他道,“侯爷枉死得不明不白,可若我带着子舒逃走,就会被视为畏罪潜逃,那疑罪也板上钉钉了。所以我不能走,也不会走。”说罢,郡主看了一眼怀中的娇儿,正色敛容地给秦怀章行了个跪拜大礼,“秦先生,我夫妇二人只此一子,从今往后全都仰赖您看顾了!我夫忠君爱国,天可怜见,我定要为他讨回公道,不惜此命!”秦怀章见她死志已决,便不再劝阻,当即带着周子舒夜奔而走,可哪成想就算如此低调谨慎,他师徒二人竟也遭遇连番阻击劫杀,若非秦怀章功夫了得,技高一筹,当真是凶多吉少,死路一条。足见对方心狠手辣,势必要斩草除根。
虽然入夜又是大雨滂沱,一队人马却仍是马不停蹄地连夜赶路,正是四季山庄庄主秦怀章一行人等。山庄众人兵分几路,紧赶慢赶,好歹在柳家村儿成功地接应到了他们庄主。事不宜迟,眼下的情势,怕是只有尽快赶回山庄地界,才能确保那周小公子万无一失。
马车虽已铺得足够柔软,却也无法完全抵消奔波赶路时的颠簸,我不知道是何时被晃颠得恢复了神志,只觉得四肢乏力,头脑昏沉,眼皮想睁却根本无法睁开。迷迷糊糊之中,有人在窃窃私语,听声音竟是秦庄主和那性格爽朗的毕大叔。
“庄主,您怎么过来了?周小公子那边……”
“有周府过来的人照看着,比我们妥帖。我与你到这边说,省得被那孩子听到了伤心事儿。周府那边后来怎么样了?”
“赫连郡主孤身一人持剑强行冲进王府喊冤,一番理论之后不知何故,竟愤而触柱身亡。”
“什么?!”
“晋王那边对内对外都把消息压下了,只说是郡主与周侯伉俪情深,因侯爷之死伤心过度,悲难自持,已经追随侯爷黄泉碧落,生死相随了。”
“这……这简直岂有此理?!那周家那位嫁入王府的侧妃呢?”
“唉!她在侯府出事之前就被秘密幽禁了,如今周府被抄,哥嫂双双殒命,周侧妃知晓后已经服毒自尽!”
“啊……这周氏一门,倒是满门刚烈!唉!岂不闻慧极必伤,过刚易折啊!这也是我最担心子舒的地方。”
“庄主,侯爷究竟为何……,难道是因为那地宫……?”
“休要多言!老毕,侯爷陨歿,事已至此,此事千万不可再提及。”
“是,庄主!只是周家的遭遇要怎么跟小公子交待呢?”
“老毕,你要知道,有时候知道真相对谁都没好处,不说便是最好的成全了。”
“属下明白了。”
“追杀子舒的人查出什么线索了么?”
“没有,处理尸首时特意交待翻找过,都是被买断的死士。”
“那领头的在我报出名号后立刻自行了断,我便知道此事断然是查不出来了,日后从长计议吧。”
“庄主,您既然反复恐吓那村长和柳郎中二人不要泄露咱们的行踪,又为何要自报家门啊?您就不怕隔墙有耳……”
“怕什么,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现在有四季山庄罩着周子舒,若再有人敢打他的主意,我必定举全山庄之力,不死不休!至于吓唬那两个怂人,我只是不想这小女娃儿再和柳家村儿有什么瓜葛,把话说尽以绝后患。”
“庄主英明。不过您刚才那一出可真把人吓坏了,连我都急出一身冷汗。看把俩孩子都吓晕过去了。要说这小女娃儿,比照那些大人可真强多了,若果真如周小公子所言,那这孩子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哦?你对这孩子倒是高看了一眼啊,素来笨嘴拙舌,今天竟能舌灿莲花了。”
“嘿嘿……俺老毕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庄主成全,能不能让这小女娃儿给我做个义女?人都说女儿贴心,女儿是爹的小棉袄。我是真喜欢这孩子,也真羡慕人家有女儿的。行不?庄主。”
“这我可做不了主,得灵枢点头才行。这么多年往回带的都是男孩儿,自己生的九霄也是个臭小子,这回带个女娃儿回来,她还不得爱不释手啊。”
“庄主,您这就不厚道了,娃娃本就亲女人,我哪里抢得过夫人呢。只是您和夫人年纪尚轻,还用愁将来儿女双全么,那不就是时间早晚的事儿。您就不能帮我老毕求求情么?看在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份儿上。”
“老毕,你要是这么说,那你也年长不了我几岁,想生也还有机会啊!你就不想成个家,找个伴儿么?有合适的人选尽管说,包在我身上。”
“庄主,您就别拿我打趣儿了,我老毕终日里神出鬼没,刀尖舔血,既如此又何苦连累别人,成家的事就不做他想了。只想认个义女相依为命,好过年过半百,膝下无人呐!”
“……老毕,你可后悔做这暗卫?……”
“庄主,您对老毕不止有救命之恩,还有再造之徳,老毕能做您的暗卫,此生不悔,誓死追随!”
“好,认义女的事儿还是听夫人的安排吧,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庄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同不同意啊?听夫人安排到底是几个意思?……不是,您别走,您……”
秦庄主和毕伯伯的话,我那时纵使大部分都听不懂,但也搞明白了两件事,就是那唤作“子舒”的漂亮孩子所生活的世界,与我熟悉的环境简直是天壤之别,可纵然我们隔着“天堑”,他如今也和我一样,成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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