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三伏天,暑气疯长,团扇摇断也难引清凉。
幸好还有风荷院的荷塘清风。宋立娘就宿在池中小舟,躺于高低错落的荷叶下乘凉。
“殿下,划到湖中心了。”
霍冠与女娘同舟而坐,用船桨轻拨涟漪。
他的手上包扎有几圈白布,宋立娘曾问及这伤势,霍冠只说是一时糊涂磕碰的,并不碍事。
宋立娘在小舟上懒懒地翻个身,以臂弯作枕,鼻尖不慎触及小荷,一阵植物香气扑鼻,还有微微痒意。
“停住船,不用划了,这里荷花开得好,最清爽。”女娘打了个呵欠,合上双眼,说话声也渐渐小下去,“我打个盹,你为我摇扇子驱赶蚊虫吧。”
宋立娘呼吸节奏变缓,安然侧卧舟上,清风徐来,拂动她鬓边青丝。纵使艳阳乍现,被晒红了半边脸,也依然毫无反应,仿若悠悠入梦。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清醒得很。
正值调朝堂势力回京的布局关键期,绝不能让霍冠再惹事端,所以一连三天来,每日宋立娘都喊霍冠伴驾同游。
不过,光这样哪够?她要的是永绝后患。
假寐中的宋立娘,微微睁开靠近臂膀一侧的眼睛,正好能瞧见,面前荷叶露水的倒影。
倒影里的人,愈发凑近着她,那人绑有布条的手上还拿着个药瓶。
一切发展全在她的预料之中。
初见霍冠时,宋立娘刻意用雷公藤之毒试探,透露自己已经掌握告密者的把柄。
如果霍冠真是在冰鉴中告密与下毒的人,这无疑会加重霍冠对她的杀心。
而今天,只有宋立娘和霍冠两人泛舟,湖中心远离岸边的宫侍,有重重荷花掩映。
公主恰好熟睡,正方便了霍冠下毒灭口,就像毒死小李子一般。
这是专门为霍冠行凶设计的天时地利。
一旦霍冠企图对她下毒,就证明霍冠真是告密者。
而且,此时也是宋立娘反杀霍冠的最佳时机。
宋立娘压在脸下的手,暗暗握住了袖中蝴蝶刀。
不以身涉险,怎么火中取栗?
……
这是霍冠第一次看见帝王的睡颜。
早春初晴,稀松平常的一天,歌舞伎霍氏照例来到君主的寝殿,唱曲起舞、说书畅聊,为案牍劳形的帝王解乏。
霍冠尚在二十五岁,这个年纪,朱颜未老,风华正盛,又刚刚好可以磨灭年少时桀骜的眉眼,眸中唯余一汪柔水。
他带着黄金面帘,半遮五官,搭上明艳的胭脂色头纱与孔雀羽金线赤裳,舞步旋转如魅惑红莲,极富异域风情。
名义上,霍冠是服务于宫廷乐舞的教坊司歌舞伎,而在实际上,他是君主侍宠。朝歌暮笙,都只为帝王一人起舞。
一曲舞毕,却少了看客的赞许,霍冠不由得回身望来。
许是连日操心楚国进犯的缘故,宋立娘不知何时睡着了。
此时,殿内只有他,以及熟睡的宋立娘而已。
平日的帝王宋立娘,总是冷清而威严,杀伐果决。倒从没见她如现下这般,卸了防备,安静地沉睡,但梦中也在蹙眉,又透出淡淡的孤寂感。
霍冠心有所动,小声地走近,匍匐在帝王脚边,双膝跪立,掀开面帘,虔诚地向宋立娘的面庞献上一吻。
不过,双唇还未能触及面庞,宋立娘就猝然发难,大力钳制住了霍冠臂膀,一柄蝴蝶刀随即贴上他莹白的玉颈。
“……陛下?”霍冠惊疑不定。
确认他真的没有攻击之意,宋立娘才松开手,也不询问霍冠的身子是否难受,而是独自退至窗边,冷淡道:“战场养成的习惯,不喜欢有人离朕太近。”
霍冠独自跪坐在地,咽下满腹酸楚:“好、好的陛下,仆记得了。”
殿外有人疾呼:“陛下!乌皇后病了!”
宋立娘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一句话也没留下。
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霍冠一人。他环顾四周,骤然凄迷地发笑,笑出的泪水打湿红衣,像晕不开的血渍。
……
湖中小舟,宋立娘倏然睁眼,反手抓住霍冠的手掌,正好捏在被白布包裹的手伤处,霍冠不由神情痛苦。
在霍冠被控制住的手上,指尖正沾着一点紫红色的药膏,可闻到微苦的草本气息,宋立娘感觉这种气味过于熟悉。
果然下一瞬,宋立娘就看清了霍冠另一只手所拿的小瓷瓶,其上贴纸写的是“紫草膏”。
紫草膏是一种常用的草药,而不是她期望的毒药。
“殿下,请恕霍某冒犯,霍某看见殿下手边生了蚊子包,不忍惊醒殿下,想私自为殿下擦拭药膏。”霍冠难掩愧色。
宋立娘忽而玩味地斜起唇角,松开霍冠的手:“没事,你也是好心。”
她明白了,霍冠也是在试探。
如果刚刚自己没反应,霍冠拿出的东西才是毒药。
是自己武断轻敌了。
岸边传来宫侍的高声禀报:“八公主万福!皇太子殿下特邀八公主共赏流觞之宴,还请公主移步曲江亭!”
宋立娘坐正起来,大喊:“知道了,我即刻出发!”
她又转向身边人:“你留在这等我。”
霍冠抬起手,手上缠绕的白布已然斑驳,渗出星星点点的血渍:“殿下,霍某的手伤还需换药。”
“哦,算了,那你回去吧。”
“谢殿下。”
曲江亭位于行宫湖区的小岛之中,需乘船渡湖方能抵达。
宋立娘与随行宫侍们下山后,自湖边渡口登上画舫,进入舱内雅间。
从舷窗望出去,岸边的芦苇万叶如涛,碧青接天,景色尤为别致。而在岸上,正巧行来两队不同的人。
一方是太监带领的近百名歌舞营伎,另一方则是巡查路过的班军长官及其下属。
宋立娘直觉不妙,以整顿歇息为名,叫船夫与水部使晚些时候开船。
此时,渡口边的芦苇丛虚虚掩住画舫舷窗,岸上人并未察觉公主在暗中窥视,他们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班军的领头上司,是个魁梧健硕的壮年男子。宋立娘认得,他是四品坐营都司。
只见坐营都司拦下营伎队伍,问:“魏公公,你们这是做什么?”
被唤作魏公公的老太监说:“回都司大人,圣上意欲宴请南楚使臣,殿中省那头差咱家调走乐营里的楚籍罪女,省得使臣多思呐。”
坐营都司的口吻,听来有些许不屑:“南楚百年间屡屡犯我大羽,连吞数座城池,楚女们在北羽军中献舞,也不过在为她们的楚国父兄还债,天经地义、因果轮回的事,反要迫于楚国威压,遮遮掩掩起来,唉……”
坐营都司说着话,好像又被魏公公身后的舞姬分去了注意力,探出手去,欲要抚摸舞姬面颊。
舞姬被吓得连连后退。
魏公公说:“咱家尚要协助宫宴筹办,顾不上太多人事,难保无暇他顾,漏了一两个营伎,晚些时候方能重新送走。”
坐营都司拍了一拍魏公公的肩膀:“公公如此上心公务,合该获得更多犒赏。”
偷听到这里,宋立娘偷偷翻了个白眼,当即准备起身、出面救人。
刹那间,她发现岸上还有一位新的来客。
“啧啧,以公济私?尔等鼠辈胆敢败坏了宫里规矩!”
是三皇子走了过来,后头颠颠跟着一溜儿打伞扇风的宫侍。
魏公公迎上去赔罪,三皇子却直接略过他,走近坐营都司身边。
宋立娘看情况又有变化,收回了站起身的动作,继续暗中窥视。
营伎们匆匆跪下行礼,坐营都司也叩头请罪:“三皇子恕罪!是营伎蓄意勾引,末将一时糊涂着了道,实在愧对皇恩,甘愿自去五军都督府领罚!”
三皇子扶起坐营都司,手掌顺势在他坚实的臂膀游走,语气也带了点暧昧不明:“谅你是初犯,本皇子今日就当没看见过,但是嘛,往后小心点攀附你的女子,她们哪会像本皇子真心为你好啊,王都司。”
“至于这营伎……”三皇子语气轻飘飘的,“杖毙吧。”
魏公公惟命是从,迅速派人抓住了舞姬。
舞姬抖如筛糠,拼命挣扎告饶,可很快连嘴也被堵上。
“三哥哥且慢!” 宋立娘迅速出声阻止,随即一溜烟跑下画舫。
宋立娘跑到众人跟前,还没匀过气,就急着说:“呼!丽、丽娘旁观了一切,营伎从无逾矩之举!人之爱蝉,为听蝉鸣不惜荒废正事、虚度光阴,也无人会怪罪蝉鸣声太悦耳!”
顿了顿,她接着道:“我知道三哥哥一片好心,可父皇以仁为名,恐怕知晓这事以后,父皇会生你气的!三哥哥你才解禁不久,不要再惹父皇不高兴了。”
没错,按狗皇帝的性子,确实会为这事生气。
只不过,皇帝气愤的原因,大概率不是三皇子冤枉无辜者,而是三皇子敢擅作主张,包庇武将作乱,疑似拉拢人心。
三皇子恨得五官扭曲:“你又坏我事!阴魂不散!就知道拿父皇压我!”
随即,他怒踹身边魏公公一脚:“还不快滚!”
小太监松开了舞姬,魏公公和坐营都司一干人等都速速撤退,想趁机远离是非之地。
“稍等。”宋立娘不满地喊住他们,“三哥哥有一点说得对,你们今日败坏了宫里规矩,该不会打算一走了之吧?”
随公主前来的修竹补充:“二位知道今后如何做吗?”
魏公公立刻领会:“是、是!不劳公主和皇子费心,老仆今日就向内侍省请罪!”
坐营都司跟着拱手说:“末将会去五军都督府自请领罚!”
二人言毕,便迫不及待地告退,众多营伎随之慌张地快步疾走。
只有舞姬在离开前,最后向八公主感激地行了一礼。
闲杂人等通通都远走后,宋立娘见身边三皇子面色不虞,生出委屈来:“三哥哥,我也是为你好,怎么你从不领情?”
“谁说的?我当然念你的好!” 三皇子不怀好意地邪笑。
随后,他不知跟一个随从太监悄声说了些什么,太监领命而去。
三皇子则带领剩余宫侍,登上停靠渡口的另一条游船。
“皇妹,四弟的曲水流觞宴上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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