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宴席

曲江亭位于小岛西侧,是一个夏季纳凉的自雨亭,巨大水车源源不断地旋转,向亭子的顶部泼洒井水,于飞檐下撑起一帘瀑布。

亭前摆放有专用于制风的扇车,以及新鲜采摘的栀子花。长风吹散井水的冷意与馥郁的花香,徐徐漫入亭内。

修竹为公主撑伞,一同穿过了亭前水帘。

宋立娘想要寻找座位的时候,恰巧听见一声呼唤。

“小八……”

是宋衫立于曲江亭入口处,对她主动招呼,身子却未曾近前。

宋立娘先走近一步,展开笑颜,说起话来像叽叽喳喳的麻雀:“四哥哥!你的风寒可好了?今日为何想起来办宴?丽娘坐哪里啊?我在女客席,你在男客席,四哥哥你可以坐我对面!”

一如往日兄妹相处的热络模样。

宋衫腮边渐渐挂回浅淡的梨涡,才要回话时,宋立娘又望见了什么,径自越过宋衫,惊喜地跑往远方。

“燕哥哥怎地也来了?”

从飞檐滑落的水滴连贯成柱,宋立娘踩过亭前积水,惹水花飞溅。一圈白栀子花随流荡漾在她的凤头履周围,沉沉浮浮。

燕袖沉默未答,而是先伸出手,挡在女娘的发顶上。

宋立娘抬眸看去,原来他用掌心接住了檐下滴水。

本该濡湿发丝的水露,砸碎于一只素净的手掌,发出哒哒哒的轻微声响,微颤着耳膜。

“丽娘,我想与你谈一谈。”燕袖道。

宋立娘并不意外,对燕家出手必然会引来燕袖的追问。

这家伙伤没好全,又跟到了行宫重华园,真是个麻烦。

宋立娘刚要作答,就被后头的声音打断:“表弟,宴席很快开始,不如待散宴后你再与小八相谈。”

一袭霜白衣袂翩飞,是宋衫持伞缓缓行来,伞面高高撑起,承接住檐下的水滴,再不需要徒手接水。燕袖便默默收回了手。

宋立娘踏上石阶,退回亭子内,也退出了宋衫伞下,保证自己不会被水滴湿,继而对燕袖莞尔道:“是啊,燕哥哥,宴席马上开始了,等过会儿我们再聊?”

宋衫眼眸微动,可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将纸伞收好。

“好。”燕袖思量片刻,转头又问,“表兄,不知今日因何事办宴?”

前世可没有这场曲水流觞宴。

宋立娘不好意思地挠头:“对了,刚才我也问了,可没等到四哥哥告诉我。”

宋衫浅笑,刻意道:“前段时日,母后心疼小八为婚约伤神,也因此想起了大公主。驸马纳妾闹得京城皆知,母后特别请大皇姐此来行宫散心,希望她莫要再为此苦闷。”

解除婚约的事被重提,在场的两个当事人都应景地变了脸色,宋立娘看向燕袖,而燕袖则别过了眼神。

宋衫接着解释:“我今日办曲水流觞宴,正是想邀诸位皇室的姐妹兄弟同聚,为大皇姐解忧。”

燕袖垂首,声线沉闷:“表兄,既然是皇室家宴,我恐怕不便在场,宴后我再……”

“无碍。”宋衫将燕袖请入亭中,“你与皇室族亲都相熟,何况这也不过平常聚会,算不得家宴。”

宋立娘附和:“皇姐正需要人多热闹呢,你留下吧。”

三人一同走入早已备好的亭中宴席。此间曲江亭专为曲水流觞建造,内部宽敞明亮,地面以砖石砌出一道蜿蜒水渠,水源自竹石假山流出,清澈冷冽。

宫侍们纷纷上前侍奉,有负责招待贵人的尚宫提议:“燕公子,可要坐在八公主对面?”

燕袖尚在迟疑,而宋立娘率先冲尚宫点头:“好啊,让燕哥哥坐我对面吧!”

一旁的宋衫对此静观不语,紧抿薄唇,眼底结了层空寂的霜。

……只要燕袖在,他就不会是小八的第一选择。

宋衫还记得,在燕袖毫无征兆地解除婚约时,他便察觉出,这位表弟极可能同样重生了。

但他从未与燕袖坦诚重生之事。

因为宋衫有怨。他愱忮自己的表弟。

前世的燕袖凄惨早亡,甚至被宋立娘一箭所杀——可那又如何?

至少燕袖还有自由。

无论是打马折花、闯荡天涯的自由,还是亲近公主、大胆求爱的自由,这位表弟都做了个遍。

而宋衫自己,无论前世今生,都永远被困深宫之中,困在太子与兄长的双重身份里。

做一个注定受人挟制的太子,做一个对她爱而不言的政敌。

今生燕袖所厌恶的,反倒是宋衫两辈子都求而不得的。何其可笑。

……

宾客到齐,席间喧嚣。贵人们坐在水渠附近,各有一方盛放瓜果的小案几,以及盛放冰水的小型木盆。

盆中浮瓜沉李,更有红荔枝、金琵琶共紫葡萄,色泽缤纷,清新悦目。

宋立娘身边的位子,照旧坐的是七公主。

宋苏晚望着斜对面的燕袖,低声嗤笑:“那憨货往日不是总给你剥果皮、剥蟹肉什么的?现下是撕破了脸,演都不带演了?”

宋立娘不说话,只对七姐姐回以瘪嘴耸肩的动作,好像也对燕袖感到无语。

“切,没了就没了,谁会把那一点方便当宝似的!”宋苏晚骂完,眼珠子一转,又来了鬼点子,“哎小八,没人帮你剥了,那你就帮我剥呗,多多练习,免得你自个剥皮手生咯!”

宋立娘叹道:“倒反天罡啊,七姐姐!”

闲聊间,宋立娘偶尔会偷瞧另一边的大公主宋春晴。可以看出她的兴致并不高,始终悒悒不乐。

宋春晴成婚五年,膝下无子。三个月前,她的驸马与丫鬟暗通款曲,被发现后,驸马竟擅自把丫鬟纳为妾室,并且还广受朝野支持。宋春晴一气之下,搬离公主府,至今仍在与驸马闹冷战。

花盆重重落地的声响,打断了宋立娘的回忆。

几名宫人合力搬来一株少见的并蒂昙花,放在了曲江亭中央最醒目的位置。

昙花的枝叶茂盛鲜绿,纤白花苞摇摇欲坠,然而其上遍布黑虫,一刻不停地啃咬蠕动,蛀得叶片百孔千疮。

宋衫指向亭中央的昙花,不紧不慢地向众人介绍。

“难得大皇姐同游重华园,此次宴席,我想请皇姐与各位共同观赏名品百花,以花为题,流觞赋诗。”

“百花之中,唯有这株并蒂昙花最为珍稀名贵,有‘月下美人’之称,我本想留它作散宴前的重头戏。”

讲到这里,宋衫的语气转为惋惜。

“岂料,并蒂昙花自运来行宫后,竟生出许多虱螨蚜虫,不知如何应对,我想听取诸位的意见。”

本在闷头饮酒的宋春晴倏然抬眸,好似来了精神。

宋立娘观察着大公主的变化,心下明白了这场曲水流觞宴的真正用意。

坐得离昙花最近的三皇子,第一个开口:“灭虫不就成了?人若想对付虫豸,办法多得很,用药、用火、用刀,不怕虫豸不死。”

与他一母同胞的六公主宋瑶,也表示了赞同。

宋立娘静默旁观,以手指轻点木案。

三皇子和六公主的母家强势,加上与林党勾结,作风向来暴戾。

宋衫问:“表弟,你如何看?”

燕袖冷不丁被点名,踌躇道:“私以为,昙花易招虫,今日除尽害虫,也难保明日继续滋养蚊蚁虱蝇,还可能引虫上身、反受其害,及时舍弃生虫的昙花最合适。”

五公主宋玉容反驳:“花叶生虫常见不过,只要虫子不过分伤及昙花根基,对赏花便没有阻碍,忍一时风平浪静。”

“对!花草本就会长虫,要顺应天理。”九皇子说。

年仅十二岁的十公主宋薇,也吐露想法:“都生虫了,为何不换掉?下次再好好择花,肯定能选到品质更佳的名花。”

宋立娘听得烦闷,指腹更频繁地来回轻敲木案。

这时耳畔飘来幽幽的低语。

“她们都是认真的?不就一盆长虫的烂花而已,为什么聊上了?这不是司苑使该管的事?”

宋立娘循声看去,问出这话的宋苏晚正满脸莫名其妙,俨然是举世独浊我独清的态度。

这呆子,全场只她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

宋立娘压低了声音,好心为宋苏晚答疑解惑:“七姐姐,你想一想,你不喜诗文学问,往日从不参与诗会,今天之所以来曲水流觞宴,也是专程劝慰大皇姐来的。那为何这场专为大姐设的宴,要拐到昙花生虫的闲事上去?”

宋苏晚瞬时恍然大悟,吃惊得合不拢嘴,竟扑腾站起来,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

“你们真奇怪!直接说昙花就是驸马,虫子就是妾室,不就好了?一个两个都喜欢拐弯抹角,做什么啊,害我一句没听懂!”宋苏晚大咧咧地抱怨。

亭内众人皆是讶然。

坐在旁边的宋立娘也没料到七公主会这么虎,一个头两个大,只能无奈地双手扶额。

六公主宋瑶言语直白地呛声:“宋苏晚!你还是这么不通世故,直接点破此事,是想让大皇姐丢脸吗?”

宋苏晚一叉腰,气势十足,长篇大论地驳斥。

“皇姐为何丢脸?真正丢脸的人,不该是与别人苟合的驸马吗?

已婚女子通歼杖三十、徒两年,已婚男子通歼只需杖二十,而像驸马这样,还能用纳妾为通歼正名,实在奇怪!

既然男子能休妻,那女子怎么不能,大皇姐干脆写一纸休书,休了驸马吧!往后驸马的私生子就不用皇家出钱养了,能省一大笔银子!”

宋立娘暗叫不好,这种话太出格,肯定会招致大肆攻讦。

果然,大公主宋春晴不悦地呵斥:“苏晚!”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许多皇室成员讨伐宋苏晚出言不逊、违背纲常。

连带七公主的旧账也尽数被翻出,什么逃课睡觉、撕毁《女诫》、顶撞父皇、遭清流弹劾不守礼数等等。

宋衫几次发言调和,也无济于事,局面隐隐失控。

宋立娘试图解围:“好了!各位都是皇室族亲,我们相聚曲江亭,本是为了给大皇姐分忧,可不是为了互相指责的,大姐也不想看我们争吵吧?”

宋立娘冲另一头的宋春晴使了个眼色,但宋春晴仍有愠色,对眼神暗示熟视无睹。

三皇子不依不饶地嘲弄:“宋丽娘,你这话可不对,七皇妹说错了话,我们当然要指出她的过失。公主无后、驸马纳妾,本来大皇姐就理亏,宋苏晚还想出休夫这等过激之举,难道想逼皇姐与世为敌吗?”

宋立娘用力捏紧了衣角,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根本不能说出任何反驳之语。

否则,那将是真的与世为敌。

好在宋春晴很快松口:“行了老三,本宫知晓妹妹们惯是直率,一心为本宫着想,才口无遮拦了点,知错就好。”

宋立娘深呼吸一口气,陪出歉意的微笑,举杯斟酒:“丽娘代七姐姐赔罪。”

未能倒满一杯醉人的纯酿,宋立娘手里的酒就被宋苏晚按下,只见她又转向宋春晴的方向,软下口气,低眉谦顺道:“我的错,我自个担责。对不起,大皇姐,我为你赔不是。”

言罢,宋苏晚豪饮一壶冰酿,双颊瞬时爆红,整个人颤巍巍地坐下。

宋立娘只能静默旁观,藏下了眼底的暗色,继续倒满酒杯。

她分明与这里格格不入,却一点也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借酒精让自己暂时麻木不仁。恐怕宋苏晚也是如此想的吧。

在这个时代,受了伤害的已婚女子,或是及时止损地和离,或是委曲求全地忍受,或是少数富贵女眷能以权压人。

看似有不同的选择,但它们都不能超过某种界限。

否则,只要有一点点触碰到了那庞大而无形的某种存在,必然千夫所指、以卵击石。

眼看席间风波即将平息,众人恢复谈笑作乐,一位新客在此时忽然到来,令局面再生变故。

看清来人后,宋立娘手上倒酒的动作一滞——

霍冠怎么会来这儿的?

注释:

原文——他愱忮自己的表弟。

愱忮,用以替换“嫉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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