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静谧。

巴掌大小的苍白面庞露在厚实的棉被外面，难得带着抹嫣红。

年轻的少女在酣睡，尚不知一场以她为中心的风暴，正在呼吸间酝酿。

冬日天迟。

闹钟响起时，窗外还乌沉沉的。

厚厚的被窝动了动，探出一只雪白而干枯的手。

摸索着关掉闹钟，弥歆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来。

这觉睡得一点都不好。

喉咙疼，屁股疼，感觉身上哪里都不舒服。

弥歆强行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靠身体记忆闭着眼走到卫生间，把牙刷塞进嘴巴里。

大脑昏沉得厉害。

鼻息沉闷，身上感觉又热又冷，沉重极了。

可能是昨天既受惊又受凉，情绪剧烈起伏，身体没抗住，有点发烧。

想到昨天……

弥歆快速吐出牙膏沫，洗了把脸，走到客厅看了看情况。

昨天，那少年晕过去后。

弥歆对着手机的报警页面犹豫了半天。

按照正常流程，弥歆应该原地报警。

小人物生存守则第一条：不能随便捡人。

无论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弥歆】还是突然出现的黑衣男，都不是她能独立解决的。

可老实讲。

弥歆虽然一直梦想着读完大学后考进政府编制工作，但她和大多数平民一样，并不信任政府。

这些年，补天政府确实做了很多实事。

修路建桥，开设学校、医院，建立社保制度，帮助平民安家就业……

弥歆现在的日子就比小时候要好过很多。

但看看政府组建的最初班底就知道，保护平民，只是在不危及高阶能力者利益的情况下。

战争来临时，像弥歆这样平民出身的低阶能力者，就是第一个上战场的炮灰。

她爸爸就是这么死的。

弥歆的生活如履薄冰，没有任何容错的空间，必须规避掉任何可能影响到她学业的风险。

她没法解释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弥歆】，没法解释少年，没法解释一切。

万一警方扣下她了呢？

万一黑衣男身份可疑呢？

相比这些可能造成的后果，她更愿意单独和救了她、没有顺手把她一起撕了的黑衣男沟通。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客观条件。

弥歆这小身板根本就没力气拖动他，把他连推带拉送进屋子里已经是极限。

最后，才是因为这少年救了弥歆的命。

综合种种原因，弥歆最终还是选择打开门，把他拖回了家。

弥歆住的房子是政府补贴的廉租房，采用的最简单公寓格局。

方方正正，标准的四十平方。

打开防盗门从玄关进来，室内格局便一览无余。

床、餐桌、衣柜、电视、书桌等家具都是公寓里本来自带的，两扇刷着浅黄色清漆的木门分离出狭窄的卫生间和厨房。

她没有多少东西，为了学习或是兼职，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奔波。

房间里甚至没有太多生活痕迹。

对着餐桌的墙上贴了一张她凭着记忆手画的父母肖像，以及两张半新不旧的风景画。

窗子旁贴了一张泛黄卷边的雄鸡状地图，是弥歆爸爸弥言留下来的遗物，据说是旧纪年的国家地图。

屋子里除了必备的衣服鞋子之外，最多的就是课本和学习资料。

书桌上的作业本摊开写了一半，透过黑色中性笔半透明的笔壳，能看到用了三分之二的墨芯。

客厅里，她的救命恩人还在安静的睡着。

……在地上。

这少年昏迷不醒，但她家里只有一张床。

弥歆在自己的胳膊和少年的胳膊之间来回打量了下，然后毫无负担地选择了自己睡床。

十方城的冬夜温度很低。

以这少年人高马大的体格来看，他在地上睡一夜最多会有点感冒发烧似的不舒服。

但要换做是她……

不是弥歆说得夸张，她可能真的会死。

但人家毕竟救了她一条命，弥歆怕他冻出个好歹，把家里的旧被子都找出来了给他裹上。

弥歆给他安顿好床铺后，盯着少年脸上的面罩看了半天。

内心在带着口罩睡觉到底舒不舒服、要不要帮他拿掉之间疯狂纠结，最终还是收回了蠢蠢欲动的手。

小人物生存守则第二条，好奇心害死猫。

她这救命恩人的体格着实不错，在地上睡着适应的也挺好。

一晚上过去，他连姿势都没变一个，呼吸均匀，睡姿十分安详。

不过她现在要去上学了，倒是可以把床让给他睡。

弥歆抬起少年的胳膊扛在肩膀上，一手从他腰下环过去，试图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但不知是不是她现在身体不舒服使不上劲，还是这少年太沉了，她非但没把人拉起来，还差点被连带着一头栽下去。

……行吧。

“其实地板上也挺舒服的对吧？”

弥歆不挣扎了。

她挑了件高领的白毛衣套在校服内，既遮住脖子上的青紫於痕又增添温度。

戴好红色蝴蝶结，弥歆对着镜子照了照。

振华高中学费不菲，行头置办的也好。

这身校服就是她衣柜里能找出来最好的一身衣服了。

人靠衣装，校服一穿上，镜中疲惫苍白的女孩也衬出些青春期女生特有的活力。

背好书包，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家里没有需要保鲜的食物，为了省电费，冰箱连电都没插，仅有储藏作用。

空荡荡的格栏上只剩三管营养液，正好是她一天的量。

犹豫了一下，弥歆拿出两根，放在睡着的少年身边。

她今天晚上正好要买下周的口粮，白天在学校可以先忍忍。

天刚蒙蒙亮。

空气湿润微凉，晨雾氤氲，站牌旁站了几个同样等待公交车到来的上班族。

都是老熟人，虽然互不相识，脸上都同样挂着早八人特有的麻木疲倦。

不过三分钟左右，车身上漆着鲜艳宣传广告的老旧公交车就摇摇晃晃地驶入视线。

弥歆家偏远，站牌离始发站不远，车上没几个人，她基本上天天都有座位可以坐。

随着人群挤上去，智脑自动刷上学生卡，弥歆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公交车到学校要走近一个半小时，以往弥歆都会趁这个时间眯一会儿。

但她今天身体不舒服，怕闭上眼睛就睡过头，所以强打着精神，盯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发呆。

大脑放空。

……她本来以为，昨晚会梦到爸爸妈妈。

但是没有。

在昨天以前，她只听爸爸偶尔谈起妈妈年轻的时候。

爸爸说，妈妈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年轻的时候有很多人追她，但她都不喜欢，慧眼如炬，从一众追求者中选择了弥言。

弥歆小时候，智脑的普及度还不像现在这么高，照片这种东西对她家来说是奢侈品。

所以妈妈走后，家里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

弥歆小时候想妈妈，在课余挤时间自学了大半年画画，想给妈妈画一张肖像。

她那时候已经想不起来妈妈的样子了，努力贴着自己心中最美丽的仙女形象去画。

大眼睛、高鼻梁，鹅蛋脸庞。

她画完了觉得很满意，拿去问爸爸像不像。

爸爸当时没说话，背过头去偷偷擦眼泪。

第二天就把那张肖像画裱好挂在了墙上。

后来，爸爸走后，弥歆又画了一张爸爸，挂在妈妈旁边。

可从那个幻境看来，那张肖像画离妈妈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妈妈白皮肤，五官柔和秀气，气质清雅脱俗，就像一朵静静盛放的百合花。

可爸爸那时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公交车震了震，随着车流驶上唐水跨河大桥。

太阳出来了。

河面粼粼，潋滟一片淡绿的光辉。

弥歆望着河面穿梭的船只出神。

哦，可能。

妈妈已经走了太久太久，久到连爸爸都忘了她的样子。

算了，不想这些。

公交车到站，弥歆收回思绪，起身下车。

又是新的一天。

周末在即，同学们的情绪都很兴奋。

包括弥歆在内。

他们高兴了，就不会主动来找她的麻烦，她不用太担心谁突然撕掉了她的作业本，或是谁砸碎了她的营养液。

她缩在座位上，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一上午。

没有人对她投注太多注意力，包括昨天故意把她锁在厕所的侯白梦。

她和裴妍、蒋又晴在一起，年轻美丽的脸庞上透着天真色彩，兴奋地讨论着奶茶店新推出的甜品。

弥歆左手握成拳头抵住火烧火燎的胃，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题目上。

规整的印刷体方块字在视线里模糊成扭曲的蚂蚁。

一瓶营养液果然还是太勉强。

营养液的口感像掺了石灰粉末的水，可以提供一顿饭必要的营养元素。

仅此而已。

至于它宣传的什么喝一瓶饱一天的神奇功效……

听听就行了，别太当真。

营养液最大的优点就是便宜，一管只要两个通币，专提供给她这种没钱又没时间的穷人。

弥歆大脑昏沉了一天。

鼻息沉重，额头滚烫，应该是发烧了，提不起一点精神。

好容易挨到放学铃响。

她坐在座位上机械地收拾着书包，等待每天的固定戏码上演。

班上的明眼人都看得出，裴妍在故意针对弥歆。

可她家世显赫、天赋出众、人又长得漂亮。

即使在天才如云的振华高中，也是数得着的天之骄子。

再看弥歆。

平凡又贫穷。

性格沉默寡言，连做朋友都找不到情绪价值。

帮弥歆，就是得罪裴妍。

再说，连她自己都不反抗。

谁会为了一个弥歆去跟裴妍对着干呢？

如果不半推半就地顺着裴妍，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弥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