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夏油杰没有出现。

提着伴手礼推门而入的是五条悟。

“这是你的东西？”五条悟在叶月身旁坐下，懒洋洋地靠着他，随手翻着袋子，“诶？这个写着我的名字，那个是硝子的，也找到你的了！这是杰带回来的伴手礼吗？”

“杰回来了？”

叶月立刻将掌机一丢，拿出手机看了下，最后一条发给夏油杰的消息，依旧是无人回复的状态。

五条悟从袋子最深处摸出一张字条，他只是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是什么啊？”

上面的字很奇怪，歪歪扭扭又残缺不全，似乎是不会识字的幼童写的。五条悟和叶月凑在一起拼了半天，才勉强辨认出字条所写的内容：

【不要丢下我们】

轻飘飘的字条却让两人的心骤然一沉，他们意识到，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叶月立刻给夏油杰打电话，他预想到这通电话可能打不通，但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拨出的结果是空号。

“空号？”

叶月茫然地呢喃，但他很快替夏油杰找到了理由。叶月从不打电话，幽灵的声音无法被电子设备捕捉，也许夏油杰什么时候换了号码，幽灵也不必知道。

可五条悟拨出的结果如出一辙，彻底打破他最后一丝希冀。

在这之后，夏油杰如同人间蒸发，消失无影。

叶月主动前往夏油杰最后一个任务地点进行调查，地点很偏远，他不顾规定直接乘着鬼蝠鲼一路直行。夜蛾将高层的不满死死压下，以自身作担保，加上幽灵的特殊性，这件事最终被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夜蛾没有对他的学生们提起半个字。

回来后，叶月将任务报告交给夜蛾，很轻薄的一张纸，却让叶月疲惫得无法再对夜蛾多说半个字。等夜蛾接过后，他便在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眼泪悄无声息地溢满眼眶，没有呜咽，没有哭腔，没叫任何人发觉。也许正是夜蛾看不见他，这点酸涩的泪水才没有被剥夺宣泄而出的权利。

但熊猫看见了。

它小小的身体笨拙地爬起来，把自己塞进叶月怀里。

泪水砸在它毛茸茸的身体上，并不痛，却很炽热。熊猫不明白泪水的含义，只是用胖乎乎的爪子拍了拍幽灵，说：“别哭。”

叶月抬手胡乱地擦着脸，泪水都被蛮横得抹去，然后他抬头对熊猫露出笑容，声音颤抖着说：“我没哭。”

幼小的熊猫不懂眼泪也不懂笑容，它只以为自己安慰好了幽灵，高兴地从叶月怀里蹦下来，想要扒住夜蛾的腿。夜蛾却塞给它一个狐狸玩偶，低声说：“把这个给他。”

熊猫不明白却还是照做，它看着叶月将狐狸玩偶紧紧抱在怀里，看着幽灵通红的眼眶，心想正道可真坏啊，自己好不容易哄好的幽灵又哭了。

熊猫不知道，哭泣才是最好的宣泄。哭不出来的人、将一切痛苦埋藏心底一言不发的人，才会真正走向末路。哭泣不是逃避，哭泣是面对，哭泣是将自己破碎后重组。

毛茸茸的狐狸玩偶被抱在怀里，笑得很可爱，虚假的黑色眼珠里空无一物。

叶月离开后，五条悟在夜蛾桌前站定，将那张轻盈的纸粗暴地抓了起来。一张照片从背面掉了下来，是布满骇人血迹的村庄。

调查结果十分明了，前因后果也都被还原。村民将一对拥有咒力的双胞胎姐妹囚禁虐待，夏油杰的咒灵致使村民全部重伤半残——但并没有人死亡。

那个人似乎在尽力克制着没有越过最后一条底线，当他踏上命运的分岔路口时，只有他一人能看见的幽灵牵着他的手，让他再也无法挥下手中的刀，再也无法走上那条注定死亡的末路。

猴子……

不过是些猴子。

多么想杀死他们也不可以，叛逃的结果只有死亡，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大义义无反顾，却绝不能将幽灵也拉入深渊。

夏油杰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幽灵在世间的锚点，他死亡的那一刻，幽灵必定无法存在于世。

所以他尽力压制、尽力忍耐，无论多么恶心多么腐烂的东西，他都能沉默着吞下肚。多么鄙夷多么憎恶的存在，他都能自欺欺人地坚守着所谓的“信念”，没有剥夺他们的性命。

可是——

在看见幽灵痛苦蜷缩着，呕吐到喘息不止时，夏油杰感受着体内多出的咒灵，最后一个为之坚守的存在也骤然崩塌。

不想将幽灵拉入深渊。

这样想着的他，却早就将幽灵带入深渊了。

从进入咒高起，不，从幼时幽灵和夏油杰一起收服咒灵开始，夏油杰就已经让他饱尝了痛苦的滋味，却一无所知之地让他“不要贪吃”。

游离于世外的幽灵，因夏油杰而停留，因他而吞下人类负面感情的聚集物，因他而成为咒术师几次三番面临死亡——

夏油杰再也无法忍耐。

他就这样在幽灵的世界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在命运的分岔路口上，挣脱了幽灵的手。

咒术界对夏油杰审判很快下达。

——被剥夺咒术师、咒高学生的身份，永远不允许出现在咒术界。

这是诸多的学生老师、最重要的是身为五条家家主的五条悟争取过后的结果，面对御三家之一的施压，原本想要下达“作诅咒师处理，格杀勿论”判决的高层，不得不修改了命令。

“我要狠狠揍杰一顿，再把他拉回来。”五条悟这么说道：“让他再也不敢一走了之！”

只要夏油杰没有下死手，没有跨越那最后一条底线，哪怕把他打得半死，五条悟也要把他抬回来。

但夏油杰没让任何人找到他。

“嗒、嗒……”

手机按键被慢慢按动，消息从上往下滑，屏幕上出现的消息字数越来越少、时隔越来越长。

每次叶月出任务时，有着可爱的狐狸头像的人每次都会发来关心和嘱咐，可越到后面，小狐狸就越忙碌疲惫到顾不上回复，直至最后的无人回复。

叶月此刻才发现，也许杰愈演愈烈的沉默，并不完全是疲惫的原因。

杰究竟为什么不辞而别？

叶月独自一人在宿舍里想了很久，却始终想不明白。夏油杰什么都没有说，从前无话不谈的朋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什么事都不会告诉他了。

叶月试图追溯源头，记忆中的夏油杰却总是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他笑起来很温柔，却叫人看不透。

越温柔的人，就越决绝。

曾经对他温柔微笑的人，真的走了。

没有带上他。

……

深冬，盘星教突然声名鹊起。

教主是一个身披袈裟、笑容慈悲的人，他仿若神的代行者，宽恕众人罪孽，替教徒免去痛苦。

“这家伙一向擅长蛊惑人心。”

五条悟缩在被炉旁，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半边脸颊都被挤在一起。他张着嘴等着叶月将橘子果肉塞进他嘴里。

“你前两天出任务的时候，这家伙还跑来高专做演讲，鼓动学生加入他的盘星教呢。”

“啊。”叶月随手将一瓣橘子喂给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灰原肯定很激动。”

“没错，灰原说假期就会过去帮忙，杰当即就拍着他的肩说会给他多算一半的薪酬。”

五条悟拍拍橘子，模仿着夏油杰的动作，不满道：“真不知道他的教徒怎么能心安理得吹嘘那家伙，说是什么神的代行者……”

叶月咳了一声掩住笑意，没有告诉五条悟，夏油杰曾经也这么吐槽过他：“五条家的人到底是怎么心安理得把他吹嘘成神子的？”

“不管他了。”五条悟话语一转问道：“新年假期快到了，叶月要不要和我回五条家？虽然五条家很无聊啦，但我去年当上家主后就把家里大改革了一番，你绝对会感到惊喜的。”

“我很期待哦。”叶月又给他塞了一瓣橘子，堵住了他的嘴，“但今年我要回家一趟。”

回家？杰的家？

根本没什么好去的吧，杰都不在。

五条悟虽然这么想着，但很明智地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把头扭向另一边，做出一副“我很生气快来哄我”的样子。

“还要吃吗？”叶月举着橘子问。

“要！”五条悟又把头扭了回来。

新来的辅助监督人很好，听说叶月要独自回家，主动提出要和他同行。

“呀，我也很想去那种小镇旅游呢。”

女人温柔地笑着，对不可触摸不可看见的幽灵没有丝毫畏惧，反而体贴地说道。

这样的善意叶月接触过很多，夏油杰的离开似乎对他的生活影响并不大。

虽然无法被听见，但这不是还有LINE吗？根本没有影响嘛！

叶月愉快地和辅助监督在LINE上畅谈，对方替他买了票，替他拿行李，和他一起经过漫长旅途后到达了无名小镇。

“就是这里吗？”辅助监督看着面前普通的房子，问道：“需要拜访一下主人吗？”

“不用。”叶月回她，“佳子小姐，请在酒店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会回来。”

辅助监督没有问他要做什么，只是依言点头。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呀，两位客人在我家门口，是要做什么呢？”

叶月动作一顿，他缓缓回头，看到身穿袈裟的夏油杰笑着看他。

和记忆中温柔微笑的少年截然不同，这笑容说不出的疏离，分明只是分开了一个季节，却已经陌生到让人无法将他和过去重合。

自那天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

偶尔还会和五条悟碰面的夏油杰，却刻意避开叶月，始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尽管五条悟和他见面后脸上必定会多点淤青，可见他们的会面并不是那么愉快——可叶月依旧是羡慕的。

杰为什么要这么做？叶月没有问，也许是已经疲惫地说不出口，也许是说出口也无济于事。

“抱歉。”

叶月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点头，做出一副误闯了他人的家的样子，想要迈步离开。

下一刻，咒灵被催动着骤然出现，袭向叶月身旁的辅助监督。

“啊——”

辅助监督惊叫着后退，仓皇之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骤然落地。

夏油杰的笑容丝毫没变，语气却含着说不出的浓稠恶意。

“没有咒力的人也能做辅助监督吗？”他好奇地问道：“请问这位小姐和猴子的区别是什么？”

不过是个只能依靠道具来看见咒灵的猴子——

他没能说完，一股劲风突然袭来，夏油杰站着没有动，任由那个拳头狠狠落在他脸上。

这应该是叶月第一次对他动手吧？

好意外，因为别人而对他动手，真意外啊。

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夏油杰仍旧对幽灵露出灿烂过头的笑容。

——可为什么，向我挥出这一拳的你，会露出这种表情呢？

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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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不过只是些猴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