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约热内卢的阳光并没能驱散章苘心底的寒意,反而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疏离。青年旅舍的喧嚣像一层隔膜,她身处其中,却仿佛一个透明的幽灵。几天后,她意识到,仅仅待在一个地方,恐惧和空虚只会如影随形。
她想起了曾经在图书馆角落里翻看过的那本页面泛黄的《万水千山走遍》。三毛的文字里,有痛失所爱的悲伤,也有在行走中寻找自我、与伤痛和解的勇气。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或许,她也可以。
万水千山走遍,她也想追寻自己的灵魂。
没有详细的计划,只有一個方向:向南。
她用所剩不多的现金,买了一张最便宜,前往圣保罗的长途汽车票。车子在广袤的巴西高原上颠簸,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甘蔗田和偶尔掠过的破败小镇。她靠着车窗,看着与自己无关的风景飞速后退,心中一片茫然的平静。
在圣保罗,她找到了一家华人开的中餐馆。老板是个面容慈祥的广东阿姨,看到章苘一个年轻女孩,神色憔悴,便心生怜悯。章苘磕磕绊绊用英语夹杂着西班牙文,请求一份洗碗的工作,包吃住就行。
“小姑娘,一个人跑这么远,不容易啊。”女老板叹了口气,看着她纤细的手腕和苍白的脸没有多问,收留了她。
在后厨震耳欲聋的油烟机和洗碗机的轰鸣声中,章苘淹没在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和哗哗的水流声中。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洗洁精腐蚀着她细腻的皮肤。身体是疲惫的,但奇怪的是,心灵却获得了一种粗糙的平静。这种纯粹的体力劳动,不需要思考,不需要伪装,只需要重复。在重复中,那些纠缠不休的噩梦似乎也暂时退却了。
工作间隙,她会走上博卡区色彩斑斓的街头,看探戈舞者在街头即兴起舞,那充满张力和生命力的舞步,与她内心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她也会在周末,坐在古老的咖啡馆里,点一杯最便宜的咖啡,看着窗外形形色色的路人,一坐就是一下午。她开始尝试用口袋里一个小小的廉价笔记本和一支铅笔,记录下看到的风景和偶尔掠过心头的、不成型的思绪。文字笨拙,却是一种倾诉。
她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干活,拿到微薄的薪水后,会小心翼翼地将大部分藏好,只留出一点点,买一张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车票。
几个月里,她沿着海岸线南下。在巴拉奇的小渔村,她帮渔民补过渔网,睡在简陋的棚屋里,听着海浪声入眠;在弗洛里亚诺波利斯,她在青年旅舍做过前台,用新学的几个葡萄牙单词为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办理入住;在阿雷格里港,她在一家小书店整理过书籍,指尖拂过不同语言的封面,感受着片刻的宁静。甚至在某个小镇的街头,靠着给人画简单的肖像画获得报酬,真是可笑,这还得益于陈槿曾经强迫她学习的“贵族修养”中的绘画课。
她走过殖民风格的小镇,彩色的墙壁在阳光下斑斓如画;她爬过云雾缭绕的山丘,俯瞰脚下绿色的山谷;她也在贫民窟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穿行,目睹着与奢华绝缘的、**裸的生存。
风景在变,身边的人在变,唯有她内心的空洞,似乎依旧。她像一块被海浪反复冲刷的礁石,表面的棱角或许被磨平了些许,但内里的伤痕,依旧深刻。她不再轻易流泪,但笑容也极少出现在她脸上。她只是走着,看着,工作着,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漂泊,来对抗内心无处安放的恐慌和对过去的梦魇。
她拍下过伊瓜苏瀑布奔腾的水雾,也记录过潘塔纳尔湿地静谧的黄昏,但她从不把照片发给任何人。她的旅程,是一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孤独的放逐与疗愈。万水千山走遍,她寻找的不是风景,而是一个能让灵魂栖息片刻的角落,或者说,是那个在重重枷锁下,几乎迷失了的自己。
在一个智利南部的小镇,天空湛蓝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蓝宝石。她终于鼓起勇气,向一位面容慈祥的杂货店女老板借用了手机。
电话接通,听到母亲章阁绮那声熟悉的“喂”时,章苘的喉咙瞬间哽住,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用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妈……”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章阁绮极力克制却依旧带着颤抖的声音:“苘苘?!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我很好,妈,真的。”章苘快速地说道,声音带着走过长路后的沙哑,“我在外面旅行,很安全。你不用担心,也别找我。”
“旅行?一个人?你到底在哪儿?陈槿她……”章阁绮的声音充满了焦急和担忧。
“妈!”章苘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要提她。也请你,千万不要试图找我。等我……等我走完了我想走的路,调整好了,我会回去的。我保证。”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历经沉淀后的坚定。那不是赌气,不是冲动,而是一种看清了某些东西后的坦然。
章阁绮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她了解自己的女儿,知道此刻任何追问和劝阻都是徒劳。良久,她才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妥协:“……好。你照顾好自己。钱够不够?要不要……”
“不用,妈。”章苘轻声拒绝,“我有钱。你……你和林老师,也照顾好自己。”
挂断电话,将手机还给老板,并真诚地道了谢。章苘走出杂货店,南半球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身上,温暖而明亮。她抬头望着那片纯净的蓝天,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人生须臾,不过尔尔。
下一个目的地,她又将启程。
———
伦敦,庄园主宅。
气氛降到了冰点。巨大的书房里,陈槿刚刚砸碎了一个价值不菲的古董花瓶。瓷片飞溅,如同她此刻失控的情绪。
“废物!一群废物!”她对着面前垂手而立,噤若寒蝉的助理和保镖们厉声咆哮,美艳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翡翠绿的眸子里燃烧着骇人的火焰,“这么多天了!连个人都找不到?!她难道能人间蒸发吗?!”
“陈总,”为首的助理硬着头皮汇报,“我们只查到章小姐在希思罗机场的出境记录,目的地是意大利罗马。但她在罗马费米齐诺机场转机后,就……就失去了踪迹。她没有使用任何实名登记的信用卡、护照信息也查不到后续航班或酒店记录。最后追踪到的手机信号,在伦敦东区的一个流浪者收容所附近,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消失?”陈槿猛地抓起桌上的一个水晶镇纸,狠狠砸向墙壁,“她怎么可能消失?!一定是有人在帮她。查!给我查她所有认识的人!那个叫黛西的警察!还有她那个旧情人江熙!”
“都查过了,陈总。黛西警官目前在法国任职,没有异常出入境记录。江熙小姐一直在伦敦和欧洲进行学术活动,没有与章小姐联系的迹象。”
“那她母亲呢?!”陈槿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眼神锐利如刀,“章阁绮!一定是她!她把她女儿藏起来了!”
她立刻动用私人飞机,直飞上海。
在上海,她甚至没有提前通知,直接带人闯入了章阁绮的办公室。
章阁绮对于陈槿的突然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她屏退了秘书,独自面对气势汹汹的陈槿,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陈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章苘在哪里?”陈槿懒得废话,直接逼问。
章阁绮微微挑眉,语气淡然:“陈总这话问得奇怪。苘苘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怎么反倒来向我要人?”
陈槿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但章阁绮的目光坦然,甚至带着一丝“你弄丢了我女儿还敢来质问”的问责意味。
“她不见了!”陈槿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四个字,“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章阁绮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惊讶”和“担忧”:“不见了了?陈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苘苘她……她怎么会不见?是不是你……”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陈槿气得胸口起伏,她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动用了几乎所有手段施压,暗示章阁绮如果不交出章苘,她在香港和欧洲的生意将会面临毁灭性打击。
然而,这一次,章阁绮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强硬。她站起身,目光冷冽地看着陈槿:“陈总,我女儿失踪了,我现在很担心她的安全。至于生意……我章阁绮白手起家,什么风浪没见过。如果陈总想借此做文章,我奉陪到底。但现在,请你离开,我要动用我所有的人脉和资源,去找我的女儿!”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的干系,又将了陈槿一军。
陈槿在章阁绮这里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无功而返。回到伦敦的庄园,看着那间属于章苘的,如今空荡荡的却依旧保留着她气息的卧室,陈槿心中的暴怒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交织在一起。
她失去了章苘的踪迹。彻底地。
那个她视若珍宝,倾注了所有情感的藏品,那个她以为已经完全掌控在手心的女人,竟然真的从她编织的看似密不透风的网中逃脱了。
这种失控感让她发狂。她砸碎了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如同困兽般咆哮。她无法接受,章苘竟然宁愿选择那种颠沛流离,一无所有的生活,也不愿意留在她身边,享受她给予的一切。
“章苘……”她看着窗外伦敦阴沉的天空,眼神阴鸷得可怕,“无论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你。”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章苘正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一辆开往更南方未知小镇的旧巴士。车窗外是广袤的陌生原野,她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万水千山走遍,原来自由竟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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