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陈槿的庄园
又一个相似的夜晚。一个眉眼间与章苘有五六分相似的女孩,穿着章苘曾喜欢的那种材质的睡裙,怯生生地站在陈槿面前,试图模仿记忆中章苘那带着疏离的安静。
陈槿靠在沙发上,翡翠绿的眸子冷冷地扫过女孩。一样的黑发,一样的白皙皮肤,甚至刻意模仿了低眉顺眼的角度。起初,这相似的轮廓总能给她带来一丝扭曲的慰藉和短暂的征服感。但此刻,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和厌恶感猛地窜上心头。
“抬头。”陈槿的声音没有温度。
女孩依言抬头,眼中带着刻意营造的类似小鹿般的惊慌,这是之前某个替代品被陈槿短暂喜欢过的特质。
“笑一下。”
女孩努力扯动嘴角,但那笑容僵硬,带着讨好的意味,与记忆中章苘偶尔流露的带着苦涩或倔强的弧度截然不同。
“够了!”陈槿猛地将手中的酒杯砸在柔软的地毯上,猩红的酒液如同血迹般洇开。她站起身,一步步逼近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孩,眼神骇人,“滚!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女孩几乎是连滚爬地逃离了房间。
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陈槿粗重的喘息声。她环顾四周,这富丽堂皇的房间里,曾经塞满了各种“像”章苘的人,但此刻,她只觉得无比空虚和讽刺。
她尝试过寻找眼睛像她的,气质清冷的,身材纤细的,甚至某个瞬间神态倔强的……她收集这些碎片,试图拼凑出那个完整的幻影。但每一次,都是在极短的新鲜感后,陷入更深的厌倦和暴怒。因为她发现,无论多么相似,她们都不是章苘。
陈槿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花园里的秋夜月色。她比三年前更瘦削了些,眼底沉淀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与焦躁。翡翠绿的眸子依旧美丽,却少了那份睥睨一切的绝对自信,多了几分被时间磨损后的疲惫。
这三年,她找过很多替代品。她们有的眉眼像章苘,有的神态像,有的甚至被她刻意打扮成记忆中的模样。她给予她们奢靡的生活,试图在她们身上重温那种掌控与沉溺交织的感觉。起初或许有几分新鲜,但很快,厌倦感便会排山倒海般涌来。
甚至有时在某些迷乱的时刻,强迫她们穿上章苘曾穿过的睡衣,用命令的语气让她们重复着类似的话。
但每一次,都以更深的厌倦和暴怒收场。
不是的。都不是。
她们都不是章苘。
她们会因为她随手赏赐的珠宝而露出谄媚的笑,章苘不会;她们会为了争夺她的关注而耍弄拙劣的心机,章苘不会;她们会在她暴怒时恐惧地瑟瑟发抖或卑微求饶,章苘即使害怕,眼底也总藏着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
她们会怯懦,会谄媚,会贪婪,会有与章苘截然不同令她无法忍受的小习惯或思维方式。她发现,即使拥有相似的皮囊,内里的灵魂却千差万别。章苘那份生长出的韧性,那份沉默下的倔强,那份对纯粹情感的笨拙渴望,甚至她最终决绝逃离的勇气,都是无法复制的。
章苘的沉默是复杂的,她的眼泪是滚烫的,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独一无二无法复刻的矛盾体。
她终于痛苦地意识到,章苘是独一无二的。就像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独立而特别的个体。她试图用权力和财富去抹杀这种独特性,将其强行纳入自己的收藏体系,本身就是一种狂妄和谬误。这种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深深扎进她高傲的心脏,伴随着每一次寻找的失败和每一次对替代品的厌弃,越陷越深。
当纽约这边的眼线最终确认了章苘的住址和日常轨迹时,陈槿心中涌起的,除了势在必得的疯狂,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怯懦的紧张。她需要亲眼确认,那个逃离了她的藏品,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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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克林,章苘公寓附近的一家安静咖啡馆
章苘接到那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时,正准备出门散步。电话那头是陈槿助理冰冷而礼貌的声音,转达了陈槿希望见面的意愿,并报上了酒店地址。
出乎助理的意料,章苘没有惊慌,没有拒绝,甚至没有犹豫。她只是平静地回复:“请转告陈小姐,如果她想见面,可以来我附近的咖啡馆。地址我稍后发给你。”
半小时后,陈槿出现在了咖啡馆门口。她依旧一身高定,气场强大,与这间充满文艺气息的社区小店格格不入。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坐在窗边那个身影。
章苘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面前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和一本摊开的书。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抬起头,看向门口的陈槿,眼神平静无波,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恨意,就像在看一个……普通的、久未联系的故人。
时间,并没有赋予任何人轻易忘记的权利。那些刻骨的恐惧、屈辱和痛苦,直到被再次提起,依旧清晰。但有些人,选择在时间的河流里被淹没;而有些人,却选择在河流中学会游泳,甚至试图去改变河流的走向。
陈槿的心,在那一刻,莫名地沉了一下。她想象中的惊慌失措、泪眼婆娑、或是愤怒的控诉,一样都没有出现。
她走过去,在章苘对面坐下。侍者过来,陈槿随意点了杯东西,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章苘。
“好久不见,陈小姐。”章苘率先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距离感。
陈槿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湖泊。三年的时光,似乎将她彻底重塑了。
“你看起来……不错。”陈槿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谢谢。”章苘微微一笑,那笑容坦然又从容,“我很好。”
短暂的沉默后,陈槿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她惯有的试图掌控局面的姿态,开口:“跟我回家。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再追究。你需要的一切,我依然可以给你。”
章苘静静地听完,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咖啡杯,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放下。动作优雅而自然,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从容。
“家?”章苘轻声重复,嘴角牵起一个极淡近乎礼貌的弧度,“陈小姐,我想你弄错了。我的家,在这里。”
陈槿的眉头狠狠一皱,章苘的平静和称呼让她感到极度不适。“章苘,别挑战我的耐心。你知道我可以……”
“你可以怎样?”章苘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像以前那样,用我母亲威胁我?还是用别人的前程来逼迫我?”
她顿了顿,看着陈槿微微变化的脸色,继续清晰地说道:“陈槿,三年了。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只能在你羽翼……或者说,牢笼下,瑟瑟发抖无力反抗的女人吗?”
她缓缓站起身。站在陈槿面前,她们身高虽然并不相仿,此刻,气势上却仿佛调转了位置。
章苘隔着小小的咖啡桌,向陈槿伸出了右手。她的脊背挺直,目光清澈而坚定。
“你好,陈小姐。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她的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意味,“我是章苘,一位文字工作者。”
陈槿愣住了,看着那只伸过来,曾经被她紧紧攥住留下过无数痕迹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社交场合平等的姿态。她下意识地,也伸出了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冰冷与温热的碰撞。
章苘收回手,重新坐下,看着陈槿,继续说道:“我认为,我同样可以掌握自己的一切,比如话语权,用自己的声音讲述自己的故事。就像你,习惯于使用你的权力去掌控一样。”
她的话语里没有挑衅,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平和的陈述,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陈槿心中某个一直紧闭的领域。
权力……话语权……
陈槿忽然明白了。章苘不再是她可以随意掌控的女人。她找到了自己的领域,自己的声音,她用自己的方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这种力量,无关财富,无关权势,源于内心的独立与思想的自由。
时间,并未冲淡一切。那些伤害,那些纠缠,依然存在于记忆的深处。但时间,赋予了人成长和选择的权利。可以选择不原谅,但可以选择放下;可以选择不忘记,但可以选择不再被其束缚。
章苘选择将它们沉淀,化为笔下的文字,化为前行的力量。而她陈槿,却一直困在过去的执念里,用寻找替身的方式,一遍遍提醒着自己那段失败的关系。
陈槿看着眼前这个落落大方,自信从容的章苘,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她失去了她。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失去,而是从灵魂层面,彻底地失去了对她的掌控。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威胁、利诱、甚至是那扭曲的爱——在章苘此刻的平静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咖啡厅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阳光正好。
章苘不再看她,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街景,神情恬淡。
陈槿,第一次在她面前,感到了无言以对,和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败。
时间不会赋予任何人忘记的权利,直到被再次提起。而再次提起时,有的人依旧困在原地,有的人,却已走出了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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