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车上,江溪靠着车窗发呆。
眼前景色不断后退,阴影和日光在年轻的脸上轮转,坠在腮边的一滴眼泪被迎着日光,映出一个微缩的小世界。
她讨厌舒清陆!
他不是故意消遣她是什么!
当初突然消失到现在,一句解释也没有,为什么又要问那些事。
回去她就想办法把这个项目推掉,她甚至不想在那儿工作了……
太阳在眼球中晕出光圈,把江溪浅褐的瞳色照得更淡,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任窗外的树木楼桥的影子逐一划过眼皮。
疲惫像海水漫进了意识里,拖她沉进深海。
越下沉海水越蓝,直到一片闪耀,海底下是另一片代表水面的白光。
浮出水面,白光也逐渐褪去,黯淡成了明苍高中二年级部的白墙。
江溪刚洗完手回来,在走廊上就被班长许歆蓉和几个女生围了上来。
听她们说了来意,江溪转头看了一眼教室里面,靠窗的座位上,舒清陆在写一份卷子。
明明在做很寻常的事,穿的也是一样校服,偏偏舒清陆给人的感觉就很不一样,好像和所有人都隔着一道无形的墙,阳光都要宠爱地往他身上偏移一点。
“不好吧,他都拒绝了,我怎么说呀?”江溪想拒绝。
许歆蓉的同桌说:“你是组织委员,这件事本来就该你负责的,先前班长帮你去开口都被拒绝了,你一定得说服他。”
许歆蓉脸色有点不好看,她刚刚去问过舒清陆要不要在元旦晚会上表演昆曲,没想到被他一口回绝了。
偏偏同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兴冲冲地当新鲜事看,结果许歆蓉失败而回,她有点不得劲儿。
班长都铩羽而归,难道这主意就不成了?
同桌有点多管闲事的意思,跟许歆蓉说,这本来是组织委员的事,让组织委再去问问。
许歆蓉不好说不要,只能尴尬地说:“是啊,让江溪也去问一问吧。”
反正江溪去了也一样会被拒绝,这样她这个班长的面子也过得去。
连着坐在附近的几个女生听了一耳朵,也来了兴趣,纷纷围了过来。
听到舒清陆居然会唱昆曲,立刻引起了小范围的惊叹。
这实在是一件罕见的事,经几个女孩的嘴一说出来,怕是不到半日就要传遍全校了。
年轻的女孩们对相貌出众又个性冷淡的舒清陆有一股热衷,却谁都不明说,只是哄闹起一些和他有关的事。
一个推一个,但谁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去,站在舒清陆面前,邀请他在晚会上表演。
现在闹到江溪面前来了。
江溪心里有点微妙,许歆蓉也没有跟她商量就定了元旦晚会的节目,现在被拒绝了就来找她,难道多一个人被拒绝她心里会好受一点?
一班一大半的人整日醉心学习,这种文娱活动都是弄个诗朗诵草草应付,往年都是垫底的,今年为什么要整不一样的呢?
江溪手上的水逐渐被风干,她问:“你们怎么知道他会这个的?”
其实这件事,还是许歆蓉发现了,并说出来的。
江溪就算五岁时就知道这件事,也不会在学校谈论这些,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她和舒清陆只是不说话的同班同学。
起初是梁阿姨的阴影,后来则是自己心里有鬼。
她从初中开始,发觉自己总是刻意暗暗关注舒清陆,许久才迟钝地醒悟过来,她是喜欢他的。
江溪害怕死了别人会知道,表面上更是对舒清陆的事避之不及,假装对他一点都不感兴趣。
现在到了高二,也没人知道她和舒清陆是邻居。
而许歆蓉会发现,则是因为舒清陆开始登台了。
他被梁阿姨驱使着,在昆市老剧院没有大型节目的时候,偶尔会登台唱几折,积攒一点经验,没想到很受好评,大家口口相传,来看的也就越来越多。
恰巧许歆蓉陪着妈妈去看了两眼,越看台上的人越熟悉,之后等人下了台偷偷去后台看,才发现在戏台上唱花旦的真是舒清陆。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许歆蓉心情有点复杂,一时觉得自己喜欢的人在台上扮女人有点奇怪,但又觉得这个“秘密”把舒清陆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层面一下拉到了人间,变得可以靠近了。
现在听江溪问起,许歆蓉有点第一个发现的小自得:“我当然知道。”
“像往年诗朗诵不是就很好吗?”江溪还是半点不想去。
许歆蓉的同桌没想到她对这件事半点兴趣也没有,去和舒清陆说话诶!要不是没有名头,她都自己去了。
她着急地说:“往年咱们一班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艺,人家都说我们是只会读书的笨脑子,这一回歆蓉总算发现了舒清陆的本事,有心争一回荣誉,昆曲诶,非物质文化遗产,多罕见啊!不去拿第一名真是可惜了。”
其他的女生也纷纷附和:“对啊。”
“你作为组织委,不能没有班级荣誉感吧。”
“当初竞选的时候说得倒是挺好听,结果呢,咱们班没有文艺委员,你来弄,咱们年年垫底。”
江溪有些冤枉,是她要垫底的吗,去年晚会前让报节目,个个都说自己没空,怕耽误学习,班主任也说随便弄弄就好,现在又怪她了。
而且她正和梅玥闹着别扭呢,洗手间都是一个人去的,现在还要被逼着去让舒清陆拒绝一次,更让人郁闷了。
梅玥从隔壁班出来,听到她们在说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不是吧,江溪,你们班今年立志拿第一啊?”
“还昆曲,别演得不伦不类地丢人才好。”
许歆蓉是见过舒清陆唱昆曲,不会给他们班丢人,她正想开口,江溪先凶她:“要你管?”
舒清陆怎么可能唱得不伦不类。
梅玥本来是来找江溪试探一下和好的,但是先低头并没有想象中容易,听到她和几个女生围在一起说元旦晚会的事,才忍不住开口嘲笑的,结果没拿捏好语气,
但江溪那三个字也忒伤人了,梅玥是个炸药包,一点就炸了,直接怒冲冲地说:“谁管你在这儿吹牛啊,今年我亲自上,第一还是我们班的,你们班反正也习惯了,今年接着垫底吧!”
她坚信,自己学了五年芭蕾,就是为了现在跟江溪争这一时之气的!
梅玥这话一出,几个女生先不乐意了,她们一向成绩好,是学校老师和家长的心头宝,这么斩钉截铁地说她们一班垫底,心高气傲的尖子生们可受不了了。
江溪也是不能轻易低头、斗气的年纪,说道:“你少做梦了,今年元旦晚会的第一,就是一班的!”
“好啊!我擦亮眼睛看着!”
梅玥觉得舒清陆根本不可能答应上台表演。
那可是明苍高中有名的高冷“小仙男”,跟他搭话都费劲,让他唱戏更是天方夜谭,就算江溪聪明漂亮又可爱,舒清陆也不至于“色令智昏”,绝对不可能!
江溪只问:“赌注是什么?”
梅玥眼珠子转了一圈,说:“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反之亦然!”
“好!”
两个人江湖豪杰一般打了赌。
等梅玥走了,在大家的目光下,江溪才回过神了,莽了……
在她们的逼视下,江溪心虚地说:“我自己出个才艺,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你有什么才艺?”
江溪抿嘴不说话,她说单口相声赢的机会也不大。
“行了,别磨磨蹭蹭的,这把因为你丢了面子,咱们班现在必须赢!”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话音未落上课铃就响了,大家四散回自己的座位。
江溪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课是一点没听进去。
她用了四十分钟去想,自己是真的去说服舒清陆演唱昆曲,还是再挖掘一下自己的潜能,和梅玥争个高低呢?
时间在纠结中走过,下课铃声惊得江溪一个激灵。
抬头,知情的几个女生看了过来,班长同桌用眼神示意她快去说啊。
江溪没办法,硬着头皮起身,从后面绕了大半圈,往靠窗户的第三个座位走去,这边都是单人座。
一班按照名次每月选一次位置,舒清陆每次都稳稳把持着第一名。
他任性得很,也不理会班主任说的,多换换边对视力有好处的劝告,永远都坐靠窗的第三个座位,到现在也没有眼镜架在那高挺的鼻梁上。
江溪从没有到这边来过,她不知道是心理作祟还是什么,觉得全班人都注意到了她不同往常的行动路线。
上课时心脏在胸口突突地跳,现在反而平静了下来。
这几年他们并不是一句话也不说,偶尔两家会有点往来,小学到高中同班久了也难免会说两句话,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心里有鬼,小时候的事就算不放在心上,也没法凑上去,何况舒清陆性子看起来越来越冷淡孤僻。
都走到这儿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见舒清陆前面座位的同学不在,江溪直接坐下了。
她眼睛缓慢地看向舒清陆,他也在看着她,停下了手中的笔。
江溪很久没有这么正对着看舒清陆了,大多数时候都是远远的才敢直接看他。
在教室里,她的眼神是一点都不会往窗户偏的,但江溪的余光被锻炼得很敏锐,就算在一众毫无差别的校服里,也能认出哪个是他。
他的校服永远是雪白的,清癯的身形把普通的蓝白校服传出的清冷如月的少年气,衣领干净整洁,脖颈白皙修长,还有细碎又有层次的短发……
现在看到人,话先忘了说,先疑惑起自己这些年错过了多少好东西,接着又想在他脸上挑拣出一点瑕疵。
舒清陆也不催她,耐心地等她开口。
见江溪对着人连话都说不出来,许歆蓉只觉得她花痴,笃定了她这一遭也是白走。
江溪没有任由自己乱想太久,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年元旦晚会,班里想请你,你要不要上台……嗯,唱一出?就是弘扬一下中华传统文化。”
很好,毫无逻辑,希望他能听懂。
舒清陆能听懂,因为早上班长就过来说了一次,没想到现在换成了江溪。
他没有直接拒绝,只问:“为什么要我去?”
“你是学昆曲的,肯定能给我们班挣一等奖。”江溪说完,小心翼翼去看他表情。
也实在没有什么表情,好像还在等她继续说。
江溪又小声说:“你天天在隔壁吊嗓子,我都没嫌弃吵,你总得补偿一下我的精神损失……”
舒清陆还是没有说话,甚至已经有了点冷若冰霜的味道。
“求求了,只要你参加,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她摒弃花活,双手合十直白相求,甚至把和梅玥打赌的条件拿出来说。
舒清陆垂下了眼睑,似乎是在思考,眼下睫毛映出的阴影像小梳子一样。
江溪已经黔驴技穷了,她下巴磕在椅背上,眼角都向下垂着,等着舒清陆的拒绝。
磨砂质感的黑色签字笔在他手指尖转了一圈。
“我得再想想。”舒清陆看了一眼手表,“你下节课再过来问吧。”
话音才落,上课铃就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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