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周贺南终于在急诊间醒来。
他瞳孔还有一些散,潜意识里期待着方静姝,等视线完全清晰,却看见林缦花了妆的憔悴侧脸。然后他想起和方静姝分手的事实,想起他如何苦苦哀求又如何求而不得,最后想起几小时前他在酒吧里与林缦针锋相对。
他张嘴,像嗯又像啊,不成音节的声音刹那就被隔壁床小女孩的音量淹没。小女孩不知生了什么病,哭喊得像是快要死掉,大概只有儿科值班医生才能不被干扰。
林缦回过头,发现周贺南已经醒了。
唔,明明刚才一直专心守着他的。
“你妈和你爸很快就会到。”她递给周贺南一个安心的眼神,看见她抿着嘴想去够水杯,赶紧拦下:“医生说了,你现在不能喝水,只能用棉签蘸水沾到嘴唇上。”
于是他闭眼,赌气式地作罢。
一瞬间又回到中学时的幼稚模样。
“我让护士帮你嘴唇沾点水吧。”她妥协道。可是急诊间那么忙,多得是更重要的事,护士姐姐不耐烦地递来棉棒:“哎,你们自己沾一点就好了呀。”
林缦只好苦笑着拿起润湿的棉棒,尴尬地往周贺南的嘴唇上轻轻沾水。真是难以想象,几小时前,对他拳打脚踢的人也是她。
“干嘛救我。”
“酒吧经理不放我走。”林缦答得很老实。
“那现在你可以走了。”
林缦摇头:“送佛送到西。”
“你想在我爸妈面前立功。”
简直无理取闹,林缦没好气地翻了白眼:“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对我成见那么大。”
“我妈一天不提你就难过。”
“……我最近相亲挺多的,等我嫁人了,估计你妈就不会再提。”
“你说的!你越早结婚,我红包越大。”
“免了,我不会请你。”
周贺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堵话,没有酒精给他打气,他再也演不出无视是非对错的浪荡子。相反地,他可怜、他无辜,年轻气盛突然与他无关。难怪许多坏人都爱拿柔弱作为保护色。脸色一苍白,就让人很难责怪。
林缦以为他不会搭理她,结果他又出声,短促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然后哀伤地感叹道:“我真的好难受。”
她看懂他的表情,知道他是心里难受。可她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特效药,更不是万能的方静姝,除了借出一双耳朵没有别的办法。
“所有该做的我都做了,静姝还是要走。她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周贺南的声音是被摔碎的玻璃酒杯,带着惋惜传来。
她走你就去追啊。并非当局者的林缦在心中腹诽,可她忘了自己对周贺南是怎样逃避的。
“你说我妈为什么就不能尝试接受她呢!静姝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一直被她冷嘲热讽!”控诉着的周贺南抓着被子边缘,眼睛一下子睁大。
林缦看着他,就像看着全天下所有夹在母亲和妻子中间的可怜男人,左右不逢源,吃力吃死也不讨好。
不过这问题她也搞不懂,无论是周妈妈还是方静姝,对于林缦来说都是复杂的,她们不像她,还在考虑物质层面的低级牵绊。林缦唯一能做的就是拍拍周贺南的被子,劝他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你和静姝现在还有联系吗?”
他是想让她帮忙做说客?那可真是找错了人。
林缦摇头:“我跟高中同学都不怎么联系。”在提到“高中”两个字的时候,林缦不自觉有了埋怨的语气。
周贺南因为离她很近,听得格外清晰。
“对不起。”
林缦有些惊讶,眼睛甚至比刚才放大了一整圈。她以为在周贺南心中,他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是永远不会出现“对不起”的。
她想说“没关系”,可嘴巴还没张开,刚才被侮辱的画面突然又浮现,那种感觉和此刻急诊间的药水味道搅拌在一起,让豁达的三个字哽在了喉咙里。
“当年学校里那么多人误会你,我很抱歉没替你澄清。”
“没事。吃一堑长一智。”时间是良药,林缦甚至觉得当年为了一个荣誉称号而难过是十分天真的一种幼稚。很多年后,这些奖状要么当作垃圾卖掉,要么占着某块地方积灰。
“反正没影响我上大学。”她又补了一句。
“我以为你很在乎这些。”
“人是会变的。”
“你不喜欢钱了?”
“这个没有变。”
“干嘛这么喜欢钱。”
“如果你生在我家,你就会知道。”
“你家有这么穷吗?”
“比赤贫好一些。”
人潮不断的急诊间,被大面积白色填满的空间,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后来林缦总结出来,他们是注定只能共患难的关系。
和周爸爸周妈妈一起赶来的,还有林妈妈。
林妈妈礼貌性地慰问了几句,就将林缦拉到了一边。
“不是说寝室聚餐吗?你怎么去酒吧!”林妈妈本来没往坏处想,可一看到林缦外套下露出的裙边,她就怒火中烧。
“酒吧这种地方是你能去的吗?到处都是坏人,不出事才怪。”说着,林妈妈上手扯开一些林缦的外套,就看见里面白皙肩头只有两根细细肩带,她连连摇头,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回事啊?!”
“我和室友一起去的,毕业了庆祝一下呀。”
“毕业了也不行!那种地方都是什么人啊?乱搞男女关系的人!都不正经!”林妈妈言辞激烈,让周妈妈周爸爸脸上很没光彩。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都挺正规的。”周妈妈咳嗽了一声,解释道。
“我可不信!林缦,我告诉你,你从今往后都不许再去酒吧。”
“知道了。我们快回家吧。医院不得喧哗。”林缦被教训得很狼狈,推着林妈妈往外走。而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明显因为自己的狼狈露出了今夜最灿烂的笑容。
靠,他难道不知道妈妈骂的就是他这种人吗。
一出急诊间,林妈妈就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大嗓门在走廊里质问起来:“你怎么又跟周贺南弄一起去了?你难道真的喜欢他?”
“当然不喜欢。”
“你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你,那你们就隔得干干净净,别让别人瞎想啊。而且你没听说吗,他现在什么都不做,就知道在外面玩,将来肯定没出息,还是你三姨妈介绍的那个男孩子好,家里拆迁五套房,人又老实……”
“我知道。”
“我是为你好。”
“嗯,我就是看他吐血快死了才送他来的。”
“那里就你一个人,非要你送吗?以后再碰到这种事情,你就闭着眼睛绕过去。你没看他妈……”
外头的声音渐行渐远,周妈妈听了很不好受。她瞪着病床上的儿子,骂道:“看你这样子,我是林缦妈妈我也嫌弃!”为了一个女人就自甘堕落,根本不像是她的儿子。
“挺好,我跟她两不情愿,你也不能把我们硬塞在一起。”他哼着鼻子闭上眼睛,心想女人怎么都不爱说实话。
周贺南好得很快,徐婉仪将功劳都给了林缦,非逼着他去林缦家谢恩。
老式公房,电梯咔咔作响,周贺南扛着高档烟酒果篮,很重,但实在不敢放在有不明液体的电梯瓷砖上。
他看着受潮脱落的墙壁和被烟头烫坏的电梯按钮,有点明白林缦口中的“穷”。
开门的是林缦。她以为快递来了,只在起了球的睡裙外面套了件土红色碎花外套。村姑这个形容词,舍她其谁。
“呃,你怎么来了?”林缦尴尬地用手梳了梳头发。
“你妈让你来的?”她马上反应过来。
“是啊,得感激救命恩人。”
“哦。”林缦打量起他手上的东西,这拎的都是些什么啊,除了水果她能吃,其他……
“东西也是我妈准备的。”就连他爸都说这太像是毛脚女婿上门,可他妈坚持,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行吧,心领了。”她从他手上接过这些东西,放在鞋柜边上。
“身体好了吧?”林缦又问。
“没什么问题。”
“那……那你要是没事的话就走吧,我妈看见你应该会很生气。”林缦好心提醒。
“你很听你妈的话啊。”他联想起那天林缦在医院被骂的场景。
“你不听你妈的话?”林缦接得很快。无论在大学如何修身养性,她在老熟人面前依旧是这副性子。
周贺南突然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父母受害者同盟的伙伴。
“有这么好笑吗。”林缦呲牙,但笑意同样藏不住,“好了好了,你赶紧走吧。”不要继续搅乱别人的平静秋水了,这是她没有说出的话。
“等等。”林缦想起什么,大声叫住下了半层楼的周贺南,“那天你说订婚……”
“我喝醉了,那天都瞎说的,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忘记?”光天化日之下,周贺南没办法继续冤枉林缦,他们都很清楚,当年订婚是他亲自求的她。
某种意义上,他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没还。
“我不是说这个。”林缦不愿再回忆那一晚,继续说道,“要不要再去找那个仙人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在不得罪祖宗的情况下取消当年的订婚。我妈说应该是有办法的,比如我认周老师和你妈妈当干爸干妈?”
周贺南皱了皱眉,他不是没提起过,只是每次都被徐婉仪用筷子打头。
“你们家不是最近生意很好吗,可以捐点学校、医院、食堂,多做些好人好事,这样积德行善,祖宗应该不会太生气吧。”
“唔……”他额头沁出几滴汗,不知道是被晒的,还是烦恼所致。
“需不需要我妈开这个口?”
“你认真的?”周贺南激动地几步并成一步,直接冲到了林缦的家门口。他在得到林缦再三的确认后,感激地搭在了林缦的肩膀上:“林缦,谢谢你!”
真难得,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居然有光彩,并且不是在喝醉的情况下。
林缦被他弄得不好意思,坦白道:“毕竟你妈每次来说话都怪怪的,我也害怕啊。你说我要是以后嫁了人,她要是见到我老公那还不得打死他。”
“放心,你心地那么好,肯定会嫁给一个好男人的!”周贺南的风向变得好快,居然对她送上了诚心诚意的祝福。可惜周贺南没意识到,这是他给日后的自己埋下的隐形炸弹。
“省省吧,管好你和方静姝的事情就行。”林缦推上门,她压根不想听这些违心的话。
防盗门被关上前,少年志气满满的声音钻了进来。
“我会把她追回来的。”
“祝你成功。也祝我成功……放下。”
林缦贴着墙壁静静说道。
缦缦的爱情好像不卖座的话剧,一个人演完无趣的序章和澎湃的**,谢幕时观众才醒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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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祝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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