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简陛下没有等太久,便见到了那个可气、可笑、又可悲的叱吕鸣羽。
对于这位已是不惑之年的狄人皇帝来说,处理战俘通常是一件乏味的事。
玄臻王朝统治北方百年,作为一个狄人,他却是自小读着圣贤书长大的,不过,比起圣人教化,他更喜欢读历史。
然后他发现,甭管你是什么汉人、狄人、鲜卑人、阔勒人、沙羯人……
一旦涉及**裸的利益纠葛,这副皮囊之下,都是野兽。
叱吕部和贺兰部的内情他知道一些,但并不十分在意。
部落之间的权力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无所不用其极,父母兄弟儿女,为了活命,没有谁是不能出卖的。
比起这种史书上屡见不鲜的事,他对叱吕鸣羽更感兴趣。
牧云天垂说:此子骨软,且有殊色。
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心情不错的蒲简带着刚在棋盘上厮杀一番的将军姚陵,信步来到宫苑外围的处置场。
远远望见,单薄瘦弱、小小的一团跪在粗糙的石坪上。
三道沉重铁枷——颈枷、手枷、脚枷——将他的身体牢牢禁锢在冰冷坚硬的地面。
那个曾经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少年,此刻像只被拔光了羽毛、折断了翅膀的雏鸟,蜷缩在宽大的囚服里。
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的下巴。
“叫什么名字?”蒲简漫不经心地问道,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常年居于上位的威压。
地上的少年动了动。
极其缓慢地、伴随着铁链刺耳的摩擦声,直起了上半身。
“叱吕鸣羽。”
声音沙哑,干裂,像是在吞咽沙砾,却意外的平静。
“啪!”
没有任何预兆,站在皇帝身侧那半截黑塔般的将军姚陵,抡圆了胳膊,一记蒲扇般的大巴掌狠狠甩在她的左脸上。
鸣羽整个人被扇得猛地向右一歪,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若是寻常孩子,这一巴掌下去,早就哭爹喊娘了。
她没有。
而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停滞了一息,然后,像个没有痛觉的木偶一样,慢慢地、执拗地把头转了回来。
姚陵愣了一下,倒没什么怒意,更多像是找乐子。“陛下问话,要跪好回话。谁准你直着腰的?再说。”
“叱吕……”
“啪!”
两巴掌就让整个右脸肿了起来,灼烧的痛感都像隔了一层酸麻发烫的肉垫。
鸣羽这次正过脸来,一声不吭,只是抬眼,直直地望了上去。
她看不见自己眼中流露出怎样的神情。
大概就像被马蹄踹开肚子、肠子脏器流了一地的小白毛狼,一边舔着自己的血、一边凶惨惨地盯着体型大上好几倍的烈马。
眼中是极度的痛苦、憎恨、不甘、怒火,又是那么脆弱、破碎、可笑、自不量力……
两团闪着荧绿色的凶光,像暗夜里明灭的鬼火。
“嚯,”皇帝轻哼一声,玩味地眯起眼睛,笑了笑,“眼神不错。”
旁边的将军闻声,笑着带上了一枚带着棱角的铜戒,二话不说,直接抡圆了膀子——
“啪!”
“啪!”
“啪!”
眼前一明一暗,疼痛如烧红的铁浪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来,天旋地转。
疼吗?疼得快死了。
她在心里冷冷地问自己:要哭吗?
不。
阿翁说过,狼在被捕兽夹夹断腿的时候是不叫的。因为它知道,叫声只会引来猎人更快的屠刀。
只有狗才会叫。
可现在,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想要的不就是一条听话的狗吗?
鸣羽咽下满嘴的血沫,强忍着脑中剧烈的眩晕,双手撑着冰冷的地面。
这一次,她没有等姚陵再动手。
她主动地、重重地将头磕向地面。
动作标准,卑微,挑不出一丝错处,仿佛刚才那个眼神阴鸷的少年只是众人的错觉。
“罪奴知错。”
她努力压制着胸口起伏,声音平静,只是因疼痛而不受控地轻微颤抖,“谢将军教导。”
脸颊上的几道创口是被戒指打裂的,鲜血汇成几道,横着淌过鼻梁、沾在睫毛上、流进嘴里。
蒲简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终于凝住了。
他挥了挥手,止住了姚陵还要落下的巴掌。
“有意思。”
“姚卿啊,下手有些重了。”
“陛下,您还没看出来嘛,这就是只随时咬人的小狼崽子!不给他点教训,以后见谁都敢呲牙,不知道天高地厚。您得好好给他立个规矩才行。”
蒲简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血肉模糊的少年。
“你的族人骂你是叛徒,你的母亲把你当弃子。朕听说,这一路囚车过来,你没少挨石头砸。”
姚陵蹲下身,一把薅住鸣羽的头发,强迫她把脸扬起来。
那张脸已经肿得没法看,半边脸颊血肉模糊。
但如此狼狈不堪,也难以掩盖那股子清艳脱俗到令人心惊的骨相。
眉骨高挺,眼窝深邃,是鲜卑人特有的英气;可那双眼睛,此刻含着泪、带着血,眼尾那一抹被迫屈服的红晕,竟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凄美。
蒲简不由心中感慨,还真有几分故人之资!
就是可惜,是个丫头。
“告诉我,你恨吗?”
这是一道送命题。
说恨,直接人头落地;说不恨,是包藏祸心。
鸣羽被迫仰视着这个掌控着北方生杀大权的男人,此时此刻,只要这个他动动手指,自己就会变成一滩烂泥。
她能感觉到,蒲简在审视她,像熬鹰一样,在寻找她眼底哪怕一丝一毫的桀骜。
于是,鸣羽笑了。
因为脸颊肿胀,那个笑容显得扭曲而狰狞,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乖顺。
“罪奴……不敢恨。”
她喘息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叱吕部能活,便是陛下最大的仁慈。罪奴……只有感激。”
蒲简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
那双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澄澈的、近乎愚蠢的顺从。所有的锋芒、所有的血性,仿佛都在刚才那两巴掌里被彻底打散了。
要么,这是个天生的奴才。
要么,这是个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学会了把灵魂藏进九幽地狱的……怪物。
无论是哪一种,蒲简都很满意。
如果是前者,好用;如果是后者,好玩。
“好一个雷霆雨露。”
丫头也无伤大雅,叱吕部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男性继承人来承担责任,而他,需要用这个人以儆效尤,仅此而已。
其实,丫头比小子让人放心多了,不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更加柔软脆弱。
只需把她扔进泥潭里滚两年,在她几近绝望的时,轻轻抬手将她捞回来……被磨平了刺的小狼,也自然而然成了一只乖顺的小狗。
汉人用了千百年驾驭人心的法子,对付这些刚开化没多久的胡子,应该是杀鸡焉用牛刀了。
蒲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的少年,清了清嗓子。
“叱吕鸣羽。”
“你顺天应命,率部投降,本是一桩功劳。然你,身为人孙,竟然敢胁迫祖父,致使其悲愤自刎!”
“此乃罔顾孝道,悖逆人伦!我玄臻朝以忠孝治天下,你此等行径不罚,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正纲常!”
“念你年幼无知,死罪可免。朕今日便判你鞭笞三十,刺字,流放蜀地为奴。三年之后,观你后效再定赦免与否。”
“叱吕鸣羽,朕的判决,你可心服口服?”
死寂。
鸣羽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自己一生的命运,就被这个人几句话定下了。
这,就是权力吗?
她趴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喜是悲,说悲、太过矫情,说喜、过于下贱……不重要。
只要不死。
姚陵眉头皱了皱,下意识地看向地上的少年。
三十鞭,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几乎是要半条命。刺字,更是要将耻辱刻入皮肉,伴随一生。
本以为她会崩溃、求饶、哭喊。
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个瘦小的身影只是深深地伏在地上,像一只在此刻彻底折断了脊梁的幼狼,将头颅埋进尘埃里。
“罪奴……”
少年的声音从地面传来,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叱吕鸣羽,谢主隆恩!”
蒲简满意地笑了。他喜欢这种把硬骨头一寸寸敲碎的声音。
他转身离去,明黄色的背影在阳光下刺眼得令人眩晕。
风吹过广场,卷起几片枯叶。
没有人看到,在低垂的头颅之下,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少年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抠进了石缝之中。
指尖崩裂,鲜血无声地渗出。
姚陵看皇帝走远了,蹲下身,带着点戏谑地拍了拍鸣羽的肩膀,压低声音笑道:
“小子,你外公牧云天垂给我打过招呼了,托我尽量照看你一些。要不今天可就不止几巴掌这么简单了。另外,”
他指指鸣羽后脖颈处露出的那个绯红的鹰头刺画,补了一句,“幸亏你长了张好脸,陛下仁德,就不把字刺你脸上了,我看,就改到这儿得了。”
“一会儿别吱哇乱叫的,叱吕是鲜卑第一大姓,你阿翁虽说冥顽不化,也算是个铁骨铮铮的草原汉子。你这个做孙子的,好歹给他留点儿颜面吧。”
说完,姚陵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追随皇帝而去。
鸣羽明白,自己被几乎所有的玄臻高层集体鄙夷了。
不管哪个族、哪个部、哪个姓氏,孙子出卖并逼死了阿翁,无异于一条咬死老狼王的狼崽子,狼子野心、卑劣无耻!
不管下场多么凄惨,都不值得半分同情怜悯,完全自作受、自食恶果,死了活该。
不过,无所谓……
鸣羽深深地望了一眼远处长安城灰色巍峨的城墙,和那些面色各异、渐渐散去的百官。
反正,也要离开这里了,或许这一走,就是永诀。
不过,没关系。
鸣羽低下头,看着指甲缝里抠进一点点混着血的砂砾。
如果有一日,鲜卑人的铁骑踏碎这块石坪时,这上面粘的,又会是谁的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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