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
舞厅的早晨总是从下午开始的。
直到傍晚,分散在中各地的舞女们才会陆陆续续来到舞厅,开始梳妆打扮,为即将到来的夜晚做准备。
小百合前一夜本就回去得晚了,又鼓捣了鼓捣谭荣名送给她的收音机,尽管没鼓捣出什么所以然,依然耽误了一些功夫,于是睡得更晚。
再一睁眼,已是日过中天。
不过好在今天她也没有什么事,只稍作梳洗,便坐在桌前,开始打理她的首饰盒。
昨晚给孙老三的钱对她而言不是个小数目,过两日回孤儿院也要花钱,是时候去当铺当点东西了。
小百合把盒中的项链、手镯、耳饰、胸针一件一件摊开,依依不舍地挑拣着。
眼睛尖记性好的客人送的首饰不能当,做工独特、绝无仅有的首饰不能当,从外地,尤其是海外带回来的不能当,近两个月刚收到的不能当,再除去几个样式美丽,她格外喜爱的,余下的也没有几个。
她挑来拣去,最终选中一支银手镯。这手镯是一位商行的少爷送的。那少爷性格大气,也粗疏,不止给她一个人送过首饰,想来早就把这镯子忘了。
小百合穿好外套,把镯子揣入怀中,便出了门。
等办完了事,她到达舞厅后台的化妆间时,屋里已然来了不少人。大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堆,聊天说笑。
也有人独自坐在角落里,对着镜子描眉画眼。
其中一人簇拥在三四个人之间,看到小百合进来,立刻从靠坐的梳妆台上直起身,招呼道:“小百合!这里!我给你留了个位置!”
说话的女子名叫朱璇,年纪比寻常舞女大些,却凭着艳丽的五官和成熟妩媚的风情极受欢迎,在小百合刚来时十分照顾她,两人也因此成了姐妹。
一旁刚画完眉陶菁也扒了上来,趴在小百合的肩上:“小百合,听璇璇姐说,昨天谭公子又给你送什么好东西了?包得严严实实的,足有一个小箱子那么大呢!到底是什么呀?”
小百合抿唇一笑,眉眼弯弯:“你们猜!”
朱璇摸了摸下巴:“那么大的盒子,肯定不是珠宝项链之类的,该不会是什么稀奇的西洋摆件吧?”
小百合摇头:“不是。”她又道,“那东西之前还在舞厅门口贴过海报呢!”
“贴过海报?”另一人奇道,“那是什么?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小百合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一字一字道:“盒子里是一台收、音、机。”
“收音机?”她们哗然道。
又有人凑了过来,好奇地道:“一台收音机得多少钱呀?应该很贵吧!”
朱璇轻轻撅了撅嘴,道:“贵倒是也没那么贵。差一点的一台几十美元,好些的几百美元。不过,他送你这个做什么?”
“肯定是怕我们小百合自己一个人闷得慌了!”陶菁笑道,“而且,那是对璇璇姐你来说不贵,对我们来说,那可太贵了!”
“瞎说什么呢!”朱璇微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有人艳羡道:“谭公子对小百合可真好,说不定,未来也会像韩少爷对艳雪那样,把她娶进门呢!”
“确实,哪有几位客人像他一样,总是捧着花在舞台下等着的!”
“说起来,听说韩少爷又给楚艳雪买了一栋小洋楼,还是在公租界……”
“啊?我听说的是给她买了个门脸,让她自己做生意啊?好像开的是个成衣店吧?”
“真好呀,要是王经理也能这样对我就好了……”
“小百合你一定让我们去见识见识呀!”
化好妆、没化好妆的舞女们纷纷聚了起来,七嘴八舌。朱璇的脸色却随着她们的议论愈来愈沉。
虽然在她来了之后没多久,楚艳雪就被那位传说中的韩家大少接走做姨太太去了,但他们,以及朱璇三个人的故事,小百合是听说过的。
据说,那位韩大少名为韩明皓,乃是财阀子弟,财大气粗,最开始其实同时捧着朱璇和楚艳雪两个人。她们两个,朱璇婀娜聘婷、妩媚妖娆,楚艳雪冷艳逼人、仪态端方,各有各的风情。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却渐渐被楚艳雪的不卑不亢打动,当真动了真情,任凭朱璇使出怎样的勾魂手段,也挽回不了他的心。
苏俄的貂皮、南海的珊瑚、瑞士的手表……直到最后,几经误会周折,真的把她迎娶回家。尽管不是明媒正娶,但其间温柔宠溺,两情缱绻,远甚于彼。
而原本与她关系不错的朱璇,也从此与楚艳雪断了联系。
眼见朱璇的面色已然黑如锅底,小百合连忙开口打断众人:“好了,别说了,看看都什么时候了,快去打扮罢!不然张妈妈一会又来说了!”
舞女们拖拖拉拉,你一眼我一语地散开了。朱璇铁青着脸转身离开了,而陶菁也十分识趣地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继续涂她的口红。
小百合对着镜子掏出粉扑,却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刚才她们说的那些话,若说她从来没有想过,那是假的。
谭公子青年才俊,有大好的前程在未来等着,又长了那般端正的一张脸。每每在台下等她时,看她的眼神又黑又深,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可是……
他们之间身份的差异有如鸿沟,她从来没有真的奢望能高攀上他。她也见过太多的例子——有钱家的少爷在前一晚为博红颜一笑,一掷千金,第二日却又在眨眼间另觅新欢。
任凭舞场上如何欢颜笑语,都是做戏,都是谎言。
但是,话说回来,谭荣名会来这舞厅,一开始不就是他的友人强拉着他的吗?她犹记得他起初坐在场下时不自在的表情。那时的她心里甚至觉出有趣,心道,这是从哪个洞口误入魔窟的羔羊?
独独这一点,他便与那些镇日徜徉舞场的浪子不同。
而在认识了她之后,哪怕身边环肥燕瘦,他不是也从未与别的舞女跳舞,哪怕分给她们一眼吗?
他是一心看着她的。
而且,就算这舞厅里诸多虚情假意,楚艳雪……她不就做到了吗?
她做到了,为何别人就不行?
况且,比起那位韩大少,谭荣名甚至尚未婚配。现在的先生小姐们都讲究自由恋爱,或许……
小百合收回心思。
前一晚谭荣名大醉而归,若她没有猜错,他今晚必定会再来找她。现在她要做的,该是好好梳妆才是。
果然,入夜不久,霓虹灯才刚刚亮起,谭荣名就捧着一束花来了。
今晚的舞台没有表演,他不需要再在舞台下等她。
这时候来的人尚且不多,舞厅里回荡着的音乐轻柔而又动听,仿佛正合让人互诉衷肠。
谭荣名把手搭在小百合的腰间,温柔地带着她慢慢转圈,一边歉然地道:“抱歉,昨天实在不得不应酬,冷落你了。”
小百合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坐在旁边听你们说话,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谭荣名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
小百合歪头道:“你们昨晚说的那种药,真的有那般厉害?”
谭荣名微微一笑,道:“你知道这世上其实有许多小生物,是肉眼看不见的吗?”
小百合仰起头,静静地听着。
这其实是她在舞女生涯中颇为喜爱的一部分。
她的客人里有着各行各业的人,而除了风月之外,他们总要对她说话——他们的学业,他们的事业,他们的知识和见闻。尽管不无炫耀的成分,她仍能学到不少东西。
小百合听着谭荣名对她解释人为何会发烧、感染,又听他讲起那名字古怪的药是如何将人治愈,确定他全都讲完了,眨巴眨巴眼睛,道:“真神奇。谭大哥你知道得可真多!”
谭荣名一摆手,道:“这算什么!”他话音刚落,正赶上一曲结束,两人停住脚。他转而问道,“对了,昨天我带给你的东西,你拆开看了吗?现在还在后台吗?”
小百合如实地答了,他便道:“那正好,我也不想让人分享我送你的礼物。走,我去你家里教你,该怎么用它!”
于是,小百合向张妈妈报了出台,又托人告诉孙老三今晚不必等她,两人便叫了一台黄包车往小百合的公寓去。
这是谭荣名第一次去小百合家。小百合原以为他会评论一番她的公寓是多么老旧狭小,甚至提出要为她在别处另租一间,他却什么也没说。她不由对此心中感激。
这公寓虽又小又旧,但毕竟是在上海,角落里是有电插座的。
谭荣名将收音机插上,又一个个教她机器上的旋钮都是什么。调谐旋钮、音量旋钮、音调旋钮、波段选择开关,小百合将它们一一记下。
谭荣名帮她找到两个电台,又握着她的手旋转旋钮,直到有清晰的人声从“沙沙”的噪音中传出,随着他们的转动愈发清晰。
小百合不由发出一声欢呼:“我也找到了!”
谭荣名微笑地看着她,眼神专注,专注得小百合也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与他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小百合才猛然惊觉,谭荣名的脸在慢慢靠近,此时离她只有一掌之遥。
她慌忙撇开头。
她这一撇开头,谭荣名也仿佛从某种莫名的氛围中蓦然惊醒,匆忙撤身后退:“抱歉,是我唐突了。刚刚我一时情难自禁……”
小百合赶忙摇头:“没有,没事……”
谭荣名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们孤男寡女,待到太晚毕竟不妥,我先走了。”
小百合也随他起身:“那我送你!”
谭荣名道:“不必。记在张妈妈那里的时间你无需在意,趁这个机会好好歇歇罢!我先走了。”说着,没有一丝犹豫地迈出了房门。
小百合抓起外套追了出去,追到楼底,又目送他坐着黄包车远去,才慢慢地上楼回了家。
此时为时尚早,离她本来的休息时间还有很长时间,小百合竟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她百无聊赖、心不在焉地调弄着收音机。说是在听,其实更多的心思倒放在了刚才的事上。
她知道舞厅里有的舞女是另有一番事业的,可她不是其中之一。
除了在舞场跳舞之外,她的所有行为都发乎情,止乎礼。
谭荣名是知道的。
可是……她依然忍不住踌躇。
谭荣名会不会觉得刚刚的拒绝伤了他的尊严,再也不来找她?
他会不会觉得,其实小百合也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一般的客人,所有的礼物、精力和时间都是枉费心机?
能收到的电台总共只有那么几个,交替的人声和沙沙声不久就变得惹人厌烦。
小百合心烦意乱,将旋钮一扭到底,正要关掉,突然听到噪声中忽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女声。
那女声时大时小,似乎比其他几个电台更难以听清。
她说道:“北京,这里是天梯一号,我们已安全抵达火星空间站,收到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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