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朝乾元二十三年,盛夏。
平京鲜少有如此酷暑,因而乍见长街上身着冬装的奇人,任谁也得多扫两眼新鲜。
男儿们只恨不能赤膊上街,那妙龄女郎却着一身乱竹飞鸟纹样的素色冬裙,外罩银蓝羽面白狐皮鹤氅冬裘,织金绣线坠着数颗成色极好的南海珍珠,以至于青白的一张脸半数隐在了软毛之下,只剩倦怠眉眼半眯着。蜂腰削背,鹤势螂形,端的风流模样,满平京贵女中也难出这样一人。
美人身侧另有一位面色不太好看的俊俏少年郎。头戴束发青玉宝冠,额间齐眉勒着一条亮绿福禄纹刻金抹额,身着银绿色阴绣双鱼戏水箭袖,正双手抱剑,煞星似地杵在女郎身后半步远位置。环佩宝玉衣饰云纹,一副富家公子打扮,抹额的亮绿长穗攒花绦随风吹拂遮了视线,被他烦躁地一把扯开,似嗔似怨紧盯前面的漆泥玉。
“原以为多年相依为命,奉春无论无何在阿姐心中都能占些席位,熟料不过一语之失,阿姐竟能狠下心肠再不理睬亲弟,你如此薄待我,往后我便不与你一道了!”
那名叫奉春的少年郎声音微扬,正是气急败坏时候,哪知前面女子闻听此言都不愿稍稍回头,直将这烈火烹油的好儿郎气个倒仰,恨恨上前半步扯住那身冬裘衣角,说什么也不肯叫她继续走。
“我理你做甚?李公子晨时不是便说清了,自己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不要我这半路冒出来的阿姐管教,现下又是闹哪出?难不成马上要成人的李大公子还要与我耍弄小孩脾气么,大人。”
末尾二字被她着意拖长,好整以暇看着眼前少年闹别扭。
“分明是你在危难之际弃我于不顾在先!我,我与那侯府二公子俱被挟持,你竟……”
“是因昨夜那狐妖问我愿先救谁,我选了赵二公子而将你撇下,因此生气了是吗?奉春。”
名叫李奉春的少年被戳破心中所想,面上却没几分难堪,只沉默望着她。
见他似乎并不打算说话,漆泥玉略带轻蔑瞧他一眼,扯出衣角后径自往家方向走。
“不愿讲便撂下吧,今夜有雨,快些家去”
“是,我生气了。”
身后少年声音沉闷,却清晰入耳。
漆泥玉闻言脚步未停,清冷声音如珠玉洒落在地,崩起来颗颗往李奉春心眼上戳。
“你是我什么人呢?左右不过是个义弟,真以为与我攀得上血亲?萍水相逢的情分凭什么要我放着主家不救去救你。”
安平长街是平京城顶顶繁茂的地段,即便是今日天儿热人来人往相较之前冷清不少,余下的小贩走卒并采买小厮仆从也足够热闹。
以至漆泥玉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便已消失于其中难觅踪迹。
只剩李奉春呆站在人群中,眼中戾气浮动。
实在狼狈,他却无力改变。
这并非漆泥玉头一回将他丢在外面。
自九岁起跟着她,至今八年都已过去,与这妖女的容貌一道没有变的是她顽石一样的心,冷冰冰,不讲人情。
偶尔那刁钻脾气上来更是没少给他下绊子。
纵是面相温顺柔美又如何,这妖女秉性是一等一的恶毒。
要漆女公子温言软语将他哄上一哄简直难如登天,偶有几回发发善心,钓那阴邪妖物时不拿他作饵,李奉春便该烧几炷高香敬谢父母在天之灵还愿给他这认贼做姐的孽障护佑一二。
李奉春站在原地深呼吸,略带阴郁的目光直直盯着漆泥玉离开的方向。
八年前他尚是个身患离魂症的痴儿,无数次梦中惊醒皆是因着一位手持寒星长剑的女人将他一剑捅穿。
梦中人的面目总在梦醒时如梦幻泡沫归于虚无,以至于浑浑噩噩**年,他只是个夜夜啼哭却说不出所以然的富贵痴儿。
直到漆泥玉某日暴雨夜路宿他家客栈。
那一夜,鲜有人迹的荒废官道旁无声无息死了一对夫妇,正是他那与世无争只管经营着小小客栈为生的双亲。
也是那一夜,做了九年痴儿的李奉春隔着雨幕看到了漆泥玉第一眼,白衣乌发,手持七尺长剑与他隔着浩瀚雨雾对望。
只那一眼,便叫他三魂七魄归位,心驰神荡。
梦中那人终于有了脸。
李奉春亦再不是痴儿。
有的只有对漆泥玉刻骨的仇恨。
灭门之仇,必与之不共戴天。
良久,直到胸膛不太平稳的呼吸沉静下来,他方收拾好心情,隐去了那有些阴沉的神色,转眼又是丰神俊朗的富家少年郎。
不知这妖女哪来的邪性本事,说今日有雨,中午还艳阳高照的平京在李奉春刚到家门口时就突兀下起了瓢泼大雨,硕大一轮圆日尚且挂在天边,跟妖女一样不讲理的暴雨就已浇透了李奉春,把人变作落汤鸡。
平京乃大昱国都,自是豪华鼎盛,逢上佳节就灯火煌煌处处彩灯琉璃。
可再富贵的地界也有略逊一筹的草民去处。
平京城西就是那平京城里的贫民窟,纵使同样挡风遮雨,照旧失了珠光宝气的排场,连带遮雨的瓦檐也小气,青葱年少的郎君站在檐下少不得淋湿半块臂膀。
来不及反应的少年郎试图去推面前单薄寒酸的院门,搡了几下那门却纹丝不动。
不用想也知道,那妖女又拿什么稀奇古怪的符纸将门锁了。
不知哪儿来的气性,闹起脾气就不叫人回家门。
“漆泥玉!你把门开开!姐,阿姐……”
稍过半晌,妖女倦怠的声音响在耳边,明明人不在此处,却单是声音就已足够让李奉春气得牙痒。
“此地乃小女住处,公子可是走岔了?”
“……房契是我买的。”
李奉春咬着牙。
“银钱是我驱鬼挣的。”
“……依你那淫于富贵的娇奢性子,若没我看管过问哪能余下买房钱?早不知晓铺盖一卷在什么地方当乞婆去了。”
“呵,”漆泥玉懒洋洋笑了一声,院门应声而开,她的下半句也随着暴雨声散在空气里。
“倒是牙尖嘴利。”
李奉春额发湿透贴在眉骨边,水洗过的眉眼锋锐更胜往常,斜挑的眼尾还氤氲着街上委屈之下惹出的红意,却不敢再跟漆泥玉叫板,见好就收,进了门乖乖低头,冲着唯一那间寒酸屋子低声嘟囔,“谢谢阿姐。”
这下连句回应也无。
李奉春习以为常,低着头冒雨冲进廊下,进了主屋旁边随意搭建起来的耳房,却发现屋内已烧满了一桶热水,旁边灶上搁着碗热汤,馥郁的生姜味道在闷热空气中发酵出一丝暖意。
“阿嚏——”
李奉春揉了揉鼻尖,声音闷闷。
“就是如此讨好我,我也不会谅解你这回。”
“梆——”
“啊!痛!”
不知哪儿飞过来的木瓢结结实实砸在李奉春后脑,漆泥玉的声音再度响起,带了几分冷笑。
“自作多情什么呢?那是我烧给自个儿的。”
“我不管,你早早就回来了哪儿用得上什么姜汤热水!”
李奉春梗着脖子叫嚣,说完怕被人抢似地端起温度刚好的姜汤三两口灌下了肚,微弱的灼烧感从胸腹一路烧到喉头,总算驱散了几分淋了雨后的凉意。
把碗扔进水槽匆匆洗净,李奉春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扒光,赤条条一个钻进了冒着热水的浴桶里。
温热的浴水浸没过刚刚抽条的少年身躯,也没过了肩头狰狞的伤痕。
昨夜围剿侯府那只狐妖时不慎被他攫去做了人质,一道的还有侯府那倒霉的赵二公子。结果也不知是李奉春长得不合那狐妖心意还是见他敦厚好欺负,那狐妖放着侯府人不动,反而往他肩头来了一爪,险些给他刚长了点健硕肌肉的胳膊撕下来。
哼。
漆泥玉那冷心冷肺的妖女。
他血都要飚出二里地她还却只顾着雇主!
……眼里从来没有旁人身家性命这一说,为了除妖挣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是早便知道她这副不讲人情的的德行吗?!
“嘶——”
李奉春在浴桶内气愤地狠砸了一拳水面,却不慎拉扯到伤处,当即痛到蹙紧眉头。
越想越气,肩头的灼烧感更是火上浇油,李奉春眼尾弥漫上微薄恨意,咬着牙吸吸鼻子,后悔起不该这么早就巴巴跑回来。
该让她长长记性。
“要不是还没本事离了她……小爷早就先一剑捅穿她再亡命天涯了!”
可惜这话只能压在舌底说给自己听。
幸而那妖女有点操守,这种时候不会用那些杀千刀的窃听符偷听少年私语。
憋着一股闷气在木屋磨磨蹭蹭了近半个时辰。
直到天边云色晕红,嘈杂声音次第消减,李奉春才穿好衣服,沿着仍淋漓落雨的廊下往主屋走。
湿透的发尾晕湿银绿薄衫,沉甸甸裹在身上,同样沉重的还有李奉春如油烤煎的心情,满心忐忑地站在房门前,抬起的手叩下去也不是,落下来更不是。
直觉告诉他,今日漆泥玉是有些生气的。
要如何哄她又是个苦差事。
依着这妖女骄奢淫逸的脾性,免不得叫他大出血搜罗些天潢贵胄才用得的金贵物件儿来伺候,才能顺了心气儿给他个好脸色。
也不知哪里染的坏毛病,不看看那些东西是她个平头草民能碰的吗?
……
爱用些掉脑袋的东西就用吧。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他这个又受伤又受委屈的生气也就罢了,漆泥玉生哪门子气呢?
李奉春沉重地冥思苦想。
难不成是他说不要她管,这妖女伤心了?
……
天尊,他当真只是说句气话,她怎么好赖话都听不出。
即便是他不对,不该说这样没分寸的气话,那她哪怕稍稍放下点架子哄他一句半句呢?
天大的事儿不也就过去了吗?
……
妖女的嘴比她捉妖的本事还硬。
李奉春站在门口想了半晌,最后被自己臆想中温柔小意的妖女惊出浑身鸡皮疙瘩。
罢了。
指望那无恶不作的妖女因为他一句话伤心,倒不如说是因为没活捉了那作祟的狐妖才生气。
房间内。
漆泥玉无语地斜倚在紫檀木打的二进拔步床内,一手拢着银丝炭火炉,一手端了杯滚烫的紫笋茶,仰头囫囵吞下肚后听着脑海里那古怪声音报数。
“目标人物李奉春,当前好感度-98,请宿主再接再厉。”
“天尊,伺候他沐浴喝姜茶,好感度就涨了两个数?”
漆泥玉喃喃,略有些嫌弃地看着门外不停晃动的影子。
“还真是肉包子打狗。”
李奉春正踌躇着,刚费心将自己哄好,正推门往里迈腿呢,一盏花了大价钱买来伺候漆泥玉的白玉雕花杯便飞了出来,滚烫茶水溅在他脚边,直将人吓得缩了回去。
“漆泥玉你又发哪门子疯?!”
“去侯府,将这东西拿给赵二。”
一个巴掌大的荷包砸进李奉春怀中,不知里面包了什么,李奉春痛到面目狰狞一瞬,咬牙切齿道:“上午从侯府出来你怎的不说,要拿什么遣我回来拿便是,侯府为你准备的暖房比这破地方热上好几倍,你待在那等我不是更好?”
漆泥玉声音顿了一瞬,再次响起时仍是熟悉的散漫讥讽。
“我乐意,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我了?”
“……”李奉春无言地点点头,彻底被她气笑了。
“得,为你好还得被你呛两句,这驴脾气更胜当年。”
真是,白瞎体谅她这大夏天裹棉被的废物身子!
少年气愤转身,顾不得暴雨依旧肆虐,闷头就要往外冲。
伞竟也不打算带。
“等等!”
身后门内略有些急的脚步声响起,李奉春并未回头,身子却被一顶青绿色雨伞纳入阴影下。
漆泥玉冬裘熏过香,熟悉的味道溢满伞下狭窄领域,沁入少年郎酸涩委屈的心脏,再度无端升起三分火气。
“还管我干什么?”
“回来路上帮我带城西糕点铺的油酥点心,揣在怀里莫要叫它凉了。”
漆泥玉在李奉春看不到的身后缓声道,被滚烫茶水烫到微微泛红的指尖扯了扯李奉春垂落在脑后的发带,疏懒抬眼。
“……就会指使我。”
李奉春板着唇角,头也不回地夺下漆泥玉手中伞柄,一头扎进了密织的雨丝。
直到少年身影远离视线,漆泥玉方才不再忍耐胸口浊闷。一口冰凉的瘀血自口中涌出,溅落在廊下,瞬间就被暴雨稀释。
“咳咳……咳咳咳……”
冬裘下的身体蜷缩着蹲踞在廊下,漆泥玉痛到眼前阵阵发昏,微微侧目,晃动的视线落在雨幕里缓缓走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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