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山脚下镇子口的灯一盏盏亮起,夜市的小玩意、点心纷纷摆了出来,这是清水镇每晚必有的热闹。
“小昭,来来来,拿点心!”卖桂糕的大婶乐呵呵地招呼着迎面走来的苏雪昭。
苏雪昭穿着件淡粉襦裙,装饰得很朴素,头上一根树枝簪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眸子清亮如水。她走到商铺前,对大婶笑:“是呀,我之前说的让大婶做三分糖的桂糕,大婶这么快就做好啦?“
“那当然!咱们小昭要的桂糕,怎么也得先做。”大婶爽快地拿出一个纸包,塞苏雪昭手里,笑着打趣道,“真不容易哩——糖要三分,水只能五分,控火也要小火慢炖,还得守着等水滚了冒雾气……你这么专着拜托我做,是自己嘴挑吗?”
“不是。是给夫君做的。”苏雪昭面上泛着微粉,略微有点羞赧地说,“上次看夫君吃您这的桂糕,似是嫌甜了点,我尝着您做的是四分糖,所以让您减一分……至于控水火,我跟着夫君平日的口味,试了半月才琢磨出一点法子出来。”
“小昭的夫君真的好福气!”大婶惊叹道,“有你这般细致的照料着。你手上提着的这些是……”
苏雪昭提了提手上的木风车和小人偶,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是给我儿子的。”
“你儿子?”大婶瞪大了眼,上上下下打量了苏雪昭片刻,“你才多大啊!就有儿子了?”
“是继子。”苏雪昭说到这,从钱囊里摸出几颗灵石,硬塞给大婶,“您拿着,就当是您帮我另做一份桂糕的报酬。”
“这怎么能收!”大婶急道,“上次咱家着火,是你跑火里把俺闺女抱出来……我怎么敢收你的钱?”
“您如果不收,下次我就不敢来您这买桂糕了。”苏雪昭坚持说。
大婶拗不过苏雪昭,只收了她给的钱,看着苏雪昭纤细的背影,喃喃道:“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嫁给个带儿子的寡夫呢?还死心塌地的……”
“嗨,你刚来这的吧?”旁边有好事者指了指苏雪昭,笑道,“你大约不知道,这姑娘嫁着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来来回回山上山下这么多遭,每每都专门来着给她夫君和继子带东西去,每回都一个人来一个人去!想着是她夫君也不怎么宠她的。”
“这怎行!”大娘急了,“苏娘子这么好的人……”
“咱都知道她好,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劝她,要么对他夫君避而不提,要么就说劳什子‘他很好,你们不明白’……嗨,各自各自的命咯……”
大娘听着也连连叹息,转而把之前苏雪昭给她的钱收好,塞囊里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这不是惯常的铜钱,而是灵石,修真之人才能得的稀罕物,就这零星几颗,能抵她半辈子摆摊赚的钱的!
大娘惊呆了,她愣了好一会,猛一回头,看向苏雪昭去的方向——
清水镇的灯零零星星散落到壮丽的昆仑虚脚下,远处高耸的山峦隐约可见人烟居住的灯火,再往上是云缭雾霭,是人间仙境。
——那是仙人住的地方,而苏雪昭的样子,她的夫君,大约也不是一位普通人。
—
从昆仑墟顶到清水镇山脚下,足足半日的脚程。
苏雪昭是凡人,顶多是被喂过一点丹药续过命,其实身子还是凡人的身子,她一步步带着桂糕和木风车,以及她印象中夫君喜欢的花卉种子,走到昆仑墟山门时已是清晨,脚也走得发热发疼。
苏雪昭抬起头,看着初生的晨曦,闭了闭眼,仔细掐算了一会时间。
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
“……归墟祭典还有七日就开始了,打扫都给我仔细点!到时候全修真界的门派都是要来观礼的千万别出岔子——”穿着昆仑宗首席弟子服的少年孤光眉头紧拧,看向角落慢慢挪动的身影,快步走过去,质问道,“你什么时候出的昆仑?”
苏雪昭看着围过来的弟子,匆匆在怀里掏着糕点,轻道:“我出门去给夫君买一点吃的,还有给阿蔷的礼物……”
“昆仑墟上什么没有,昆仑山掌门玄暮神君早已辟谷,要你什么吃的。”孤光双手抱胸,冷然道,“我记得掌门说过,不许你下山。”
“是,可我是想着山下才能弄到点合他口味的……”
“无令牌私自下山,按门规当罚。”孤光吩咐身边弟子道,“送去戒律堂。”
几个弟子得令,上前就要把苏雪昭架起来,去拉她的肩膀。苏雪昭狠狠一甩,厉声道:“——放开我!”
毕竟是名义上的掌门夫人,尽管再不堪、再不被重视,几个弟子也不敢上前了。
苏雪昭愤愤地盯着孤光,说:“……我自己走。”
孤光冷笑一声。
苏雪昭深吸一口气,走过孤光身边时,听他轻蔑地道:“真以为学着那位前辈,弄一些虚头巴脑的小玩意,神君就会爱上你?”
苏雪昭当没听见,加快脚步,孤光在她身后大声嘲讽说:“五百年了,还在做梦呢。换个傻子都看清了,玄暮神君心里只有他那位已逝的道侣,而你只是运气好,凑巧长得和她像一点而已,这才让神君娶你这‘凡人’上昆仑!”
苏雪昭气得浑身发抖,她猛一回头,就见周围的那些弟子纷纷僵住,对身后毕恭毕敬地行礼:“见过掌门。”
玄暮神君的岁数已与天齐,但面上十分年轻,看着似清隽冷淡的少年,只是那双沉静如幽潭的眸子,能寻见岁月的沉淀。
似青山,似鹤,似云雾,或其他什么,看着令人晃神,又捉摸不透。
雪白的衣袂拂过长阶,玄暮身形颀长,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神情淡淡,仿佛什么也未曾听闻。倒是他身边跟着个穿着战甲意气风发的少年紧紧皱着眉,一双桃花眼不善地对上苏雪昭的眼睛,脸色发黑。
孤光脸刷一下白了。玄暮常年闭关,时常几年都不出一趟门,更况论在昆仑上撞见。孤光万万没想到没控制住情绪喊的一句话能这么凑巧,就被掌门玄暮本人听去了。
虽然传闻是说这位“掌门”对他娶回来和道侣有几分相似的凡人继室十分冷淡,但夫人毕竟是夫人。
苏雪昭看着向自己走来的玄暮,脸上露出了未曾设想的讶异和惊喜,她略有些慌张地紧了紧怀里的桂糕,压着裙摆小步往玄暮跑去,按捺不住地露出笑:“你回来啦,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桂——”
玄暮看也未看她一眼,径直从苏雪昭的身侧走过。
“……桂糕。”苏雪昭定在原地,怔怔地说完了这句话,下意识扯住玄暮的衣摆,却被他毫无阻力地扯拽了一下。
苏雪昭一个不稳摔在地上,怀里的糕点、风车、种子,花花绿绿哗啦啦撒了一地。
实在丢人。
玄暮身后跟着的少年脸色非常难看,他显然没有玄暮这么淡定,就站着看苏雪昭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阿蔷。”苏雪昭看到身前立着的俊俏少年郎,面上也是十分欢喜的,她从地上拾起了个风车,捧给他,“你看,阿娘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阿娘记得你喜欢的,上次下山玩的时候还看了好几眼——”
阿蔷脸色发黑,孤光那边松了口气,看起来掌门比他想象的甚至更厌恶这个继室,带着点嘲弄地居高临下瞧着苏雪昭,对阿蔷调侃说:“看,你娘亲。”
阿蔷一脚踢飞了苏雪昭手中的风车,倨傲地对孤光厉声道:“我没有什么娘亲!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嘴巴割下来!”
木风车喀嚓一声落地,在不远处摔得四分五裂。
周围弟子瞅了,纷纷面露不忍。
从昆仑墟往下,来来回回也要走上一日,凡人之躯弄到这风车看起来小,实际也是不容易的。
其中一个弟子忍不住开口:“到底是夫人的心意,你这样过分了吧?”
“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对我说话?”阿蔷凌厉的一眼扫过去,那弟子瞬间后退一步,却被阿蔷揪着衣领,“我父亲是神界的神君,母亲是神界的尊神素法尊者,我父亲的夫人自始至终只有素法尊者一位,这丢人现眼的凡人算是什么东西?”
阿蔷一手揪着那弟子衣领,另一只手指着苏雪昭。
玄暮原都走远了,听着后头动静,定住脚步。
苏雪昭酝酿了好一会,一直等到玄暮看过来了,才猛一抬头,怔怔地看着阿蔷,大滴大滴的眼泪流出,声音颤抖:“我自认五百年来从未负你,你为何说出这种话!”
阿蔷看她哭成这样也有点慌神,却还是觉得耻辱和尴尬,硬着头说:“你没对我怎么样,占着掌门夫人的位置便是错的!”
“阿蔷。”玄暮不轻不重提了句,阿蔷瞬间闭上嘴,低头后退一步。
玄暮走到苏雪昭跟前,低头看她,平静问道:“闹够了么?”
苏雪昭泪痕未干,难以置信地道:“你的儿子辱我,说我只是你前妻的替身,你不反驳他,反而问我闹够没有?”
玄暮道:“他也是你儿子。若你不满,自己管教。”
苏雪昭惨笑道:“好好好,枉我五百年来对你们掏心掏肺,是我苏雪昭不值得!倘若再来一回,我决不嫁到昆仑墟。”
这一嗓子嚎得四周弟子都看了过来,更远处的修士、长老也若有若无往这方向投下目光,来围观自家掌门后院着火。
阿蔷看周围人越来越多,本来就好面子的他脸色更难看了。
玄暮看着苏雪昭哭得泫然欲泣,停了会,轻声问:“满意了?”
苏雪昭仍看着他,脸上都是恨意:“我就不该嫁给你。你放我和离吧。”
玄暮已读不回,只是平缓道:“闹够了,就先回去。我刚出关,和昆仑墟内长老商议完事后,晚点寻你。”
不待苏雪昭开口说出更惊天骇地的言论,玄暮就抬手,轻轻摸了摸苏雪昭头顶,道:“回去吧。”
一道光闪过,苏雪昭瞬间无影无踪。
被传送走了。
玄暮略过满地的狼藉,静静看了会周围想说又不敢说看热闹的昆仑墟弟子,难得露出点倦色,往昆仑墟主殿走去。
阿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咬着牙跟着玄暮走,快到殿门的时候,玄暮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转而看向阿蔷:“之前,夫人送了你一个木风车。”
“是,”阿蔷正在气头上,愤怒地道,“我摔碎了,那咋了?”
玄暮点头,道:“把碎片找回来,粘好,收起来。”
阿蔷:?
“若两日内没修好,我便将你关入水牢。”玄暮想了会,又道,“寻个没人的时间去,别被人看见了。”
阿蔷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玄暮,急道:“父君,我——”
“她是你的母亲。”玄暮平静道。
阿蔷浑身一颤,终是没说什么,垂下头,颤声轻道:“……我知道。”
……你知道个昆仑墟的泡泡茶壶。
玄暮看了垂头丧气的阿蔷一会,冷笑一声,径自进了主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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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替身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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