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潜渊

朔北的风沙太大,入了夜也更是吹得人睁不开眼。

一个年轻男人已经在遍布枯骨的荒原上走了两天两夜,却还是没找到出去的方向。

他颓然的倒在地上,背着风沙茫然的看着不远处的孤树。他脸侧就是一个人嶙峋森白的肋骨,但这几日的跋涉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现在已没力气再挪动一下。

三天前他被北戎追杀,骑马跑了一整夜,直至天亮,终于体力不支,本想找个没人的山坡睡一觉。

结果一觉醒来,马跑了,而他也彻底辨不清了方位。

他估计此地离云州不远,他们也肯定会派人找他。但他身无长物,又不识得路,只得将从北戎人手里抢到的几块金饼丢到他沿途活动的地方,期望寻来的人能发现。

可是一连两天两夜他没能从这里走出去,也没能迎来能接应他的人。

寒冷已让他的四肢变得麻木,意识也逐渐流失,就在他双眼即将阖上之际,莫名的不甘忽然汹涌的充斥了他的内心。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吗?不,他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不能死!

他蓦然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口中喃喃道:“我不能死,不能死,母亲……母亲还在等着我,子初还在外面找我,我,我不能死……”

他挣扎着试图站起身子,却因为过度虚弱又倒在了地上。

这轻微的声响混合在朔北的烈风,惊动了前面的树下的挖金人。

慕之刚挖出了白日她藏在这里的金饼,正开心的不得了,忽听这一声响动,差点没将她吓死,她趴在地上试图借树木挡住自己的身形,然而等了片刻,却没听到那令她熟悉的马蹄声。

慕之不禁松了口气,她刚从宁朔城里逃出来,地刮皮应该没那么快发现她不见了。

“应当是幻听!”

她自我安慰着,将手中的金饼放进包裹,正欲向前走,却又听见那方才将她吓得半死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十分微弱的声音:

“救,救命……”

慕之一怔,随即一种巨大的恐惧袭上了心头。

这里可是万人冢,不会有鬼吧!

慕之“啊”的叫了一声,拔腿就跑,然而身后的声音却如影随形,跟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救命,救救我……”

这次的声音更加清晰,慕之停下了脚步,联想到自己白日捡到的那块狼头的金饼,她强忍着恐惧回身道:“你……你是人吗?”

男人听见有人说话,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喊道:“救救我……”

慕之轻呼出一口气,不是鬼就好。

她抬步向着声音的来源走去,到那一看,发现是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慕之取下随身的水囊,喂了他几口水,男人可能是渴得狠了,喝到水瞬间就来了精神,抱着水囊猛灌了好几口,喝得自己呛咳连连。

“别着急慢点喝,我这还有干粮,你吃不吃?”

男人渴饿数日早已饥肠辘辘,闻言猛地点了点头。

慕之又从包裹里取了一个硬馒头递给了他,男人又是一阵狼吞虎咽,直到将馒头吃完,他也恢复了些精力,站起身朝她郑重一拜:“多谢恩人救命之恩,岑某没齿难忘!”

慕之看着黑暗中的人影眯起了眼睛。

方才天黑,风大,辨不清,现在慕之恍然发现,自己救的这个人行为举止都不似朔北。

她看着他没应声,却倏然拔出了身侧的刀。

“你不是朔北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朔北?”

冰冷的刀锋架上脖颈的滋味绝不好受,男人看着刚救了自己,却又拔刀相向的慕之,慌忙道:“恩人这是何意?这……是朔北?”

什么?他慌乱之中竟然跑来了朔北?

“少装糊涂?说你为什么会来这,来这想要做什么?”

虽然慕之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但是她也绝不允许外人来到朔北窥探,若是他真是来朔北刺探情报的奸细,那就只能送他上西天了。

男人很快接受了自己无意中来到朔北的事实,眼前这个“男人”看样子八成是朔北的军卒,虽然他刚救了自己,但也难免自己一个说不对,颈侧的刀就会割破他的喉咙。

他一时间心念几转,说辞已脱口而出:

“小人家住上京,跟着老爷来襄州做生意,不想送货物去北戎的时候迷了路无意中进入此地,还请军爷手下留情,放小人一条生路……”

“等等?”

慕之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你说你是和北戎做生意?”

“是,实在是迷了路,三日前无意来到此地……”

慕之随即想起了什么,大怒道:“好啊,前天就是你们翻进鸣风山的吧!”

男人哪知道她怒从何来,小声道:“实在是迷了路……”

“闭嘴,我要抽死你!”

慕之怒不可遏,一把推倒男人踢了好几脚。因为他,自己白挨了顿鞭子,现在一动手臂还扯的后背火辣辣的疼。

“饶命,饶命,我真的只是一个读书人跟着老爷来北境,做生意,无意冒犯朔北,军爷饶了小人吧!”

男人嘴上求着饶,暗自摸向自己手臂间的匕首。既然他不打算放过自己,那就只能杀了他。

正在他找机会反杀之时,眼前的人忽然停了下来。

“你……是读书人?”

“是,老爷是做茶叶生意的,我是他的账房先生。”

男人趁着这空档坐起身,衣袖掩盖住了手上匕首的寒芒。

“嗷”

慕之的态度软了下来,不是为别的,是想着若是读书人,那是否能认识那枚私印上的字。

可惜刚才她还打了人家一顿,这会儿求人家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而男人趁她低头思索之际已经将匕首反握,他琢磨不好她的目的,只能先下手为强,正在他准备动手之际,慕之忽然眉头一皱,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地,两人沿着荒草直滚到一处土坡下。

“你……”

“嘘……”

慕之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动,有人过来了!”

男人一怔,这才听到狂风呼啸之下,风里隐藏着的马蹄声。

一队骑兵在浓浓的深夜破风而来,在万人冢前勒马站定,为首的军官扬着马鞭指挥着手下:“一伍去左边找,二伍去右边,三伍跟我,务必要将人找回来!”

“是”

军士齐声应和,嗒嗒的马蹄声在万人冢上来回践踏,可惜夜太黑,风沙太大,搜寻的队伍始终没有看到在土坡下,荒草丛中藏身的两人。

许久之后马蹄声渐渐远离,慕之这才从男人身上下来,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本以为至少他们明日才会发现她的失踪,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追了过来。

她坐起身,心道还是要快点走出朔方,只要翻过南面的落棋山就到了梁国的云州,徐轸就找不到她了。

她心里盘算好,抬脚踢了旁边的男人一下:“你想出去吗?我可以带你走出朔北,只要你帮我看一样东西,怎么样?”

本以为男人那怂样子会痛快答应,谁知她却半晌没听到动静。

“怎么了,傻了吗?”

此时天际已经近五更,风沙小了许多,东边天际隐隐有了些青色。

慕之能清楚的看到男人神情严肃,目光来回在她身上逡巡,最后停留在她胸口。

糟了!她没缠裹胸!

慕之忙捂住了胸口,她脸颊通红又急又气:“你,你这个登徒子!”

男人收起了袖中的匕首,别开脸道:“关我什么事,是你自己扑上来了!我可一动没敢动。”

“就是你,都怪你!”

慕之生起气来一点理也不讲,抓起一把沙石就向他扔了过去。

男人忙抬袖护住自己的头面。

“欸,你这人怎么这么蛮横?”

气归气,男人没心情和她计较太多,看她言语之间一股稚气,应当年纪不大,猜测她可能是朔方哪家军户的女儿,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出走,但她说了能带他出去,这可比什么都重要。

见慕之心情不好一直出声,他沉默片刻,试探着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慕之也知不关他的事,气了一会儿也就好了,随口答道:“慕之”

“你呢?”

“岑琛”

男人顿了顿,又说道:“字子顾,”

慕之嗷了一声,低头念了句:“岑子顾”

“正是在下”

岑琛见她心情好转,又道:“你刚才说叫我看什么字?”

看完了好赶紧带他出去,这鬼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待了。

“啊,对哦!”

慕之忙从包裹中取出昨日她从徐轸手底下抢回来的信,当时慌乱之中抢过来的碎纸大部分内容都已被撕去,但好在底部几块抢了回来,印章的部分拼组一下尚能挽救,被她用胶附到了另一张纸上。

“就是这个印章,你能帮我看看这是什么字吗?”

岑琛接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便怔住了。

“你,你这印章哪来?”

慕之眼底立时燃起了希望之火:“你认识?你知道这是谁的印吗?”

何止是认识,好巧不巧,这印章正是岑琛之父最钟爱的一枚玉印,小巧精致,玉印的篆字也是名家所刻。

岑琛年幼时,经常能看到父亲拿在手里把玩,但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而父亲也不曾提起玉印的下落,他去世后岑琛收拾他的遗物,还特意翻找过这枚玉印,却没找到。

想起父亲的遗物,岑琛的胸口有些发闷,他皱眉道:“这印章你从何处得来?”

慕之避而不答:“你告诉我这印章上是什么字?”

“你先告诉我这个是哪来的?我就告诉你是什么字!”

面对岑琛的穷追不舍,慕之本想说实话,但老钱又告诫过她人心险恶,不能逢人便将实情讲出,以免之后被人抓住把柄或软肋,是以她慌乱之下,开始了胡说八道。

“这……这是我爹留给我的!”

“啊!”

岑琛直觉一道惊雷当头劈了下来。

“你,你说什么?”

“我,我要凭这个找到我爹!”

岑琛的世界开始电闪雷鸣。

“我幼时家里遭灾,我和亲人离散,我,我流离到了朔北,今年在朔北收养我的爹死了,我无家可归了,这是我爹留给我的唯一信物,我只能凭借这个去找的父亲了呜呜呜……”

她说话的同时自己都感觉面热,只假意抬起袖子擦眼泪,掩饰自己的心虚。

心道好在她被徐轸扔到镇北陉一年多,现在比之前黑了好几个度,脸红也看不出什么。

而岑琛这时候内心已然掀起了狂风暴雨,他怔立许久才问道:“你多大?”

慕之刚想说十六,又怕他觉得自己年轻,轻看了她,便将年龄提高了两岁:

“十八!”

岑琛喃喃道:“十八?”

岑琛记得父亲那时候好像被外放去了地方任职……

岑琛满脸难以置信的看向掩面的慕之,心道难不成她真是……

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个念头从心底升起,岑琛自己都吓了一跳,想不到他那高风亮节,与母亲举案齐眉了一辈子的父亲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不过……

他也是男人,要是真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子忍不住也正常。

再者,这女子虽然黑了点,但模样不差,相比她娘也必然差不了,如此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了。

岑琛有些头痛,他虽未尽信但也信了个七七八八,她若是父亲的血脉,那他自然不能看她流落街头!

慕之哪知道他内心的狂风暴雨,见他许久都没有出声抬头问道:“所以说这上面到底是什么字?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岑琛回过神,他抿了抿唇,说道:“潜渊”

“这上面的字是潜渊?”

“是”

岑琛点点头又补了句:“龙潜于渊(注1),是蛰伏等待,蓄势待发的意思!”

慕之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道:“你哪知道印章的主人……也就是我爹,他人在哪吗?”

“这……”

岑琛听见自己的父亲从别人口中喊出来不自觉眉头一跳。

“他……在几年前已经去世了。”

“啊?”

慕之险些哭出来,人死了唯一的线索也断了,那她还怎么找母亲和姐姐的下落啊!

岑琛见她要哭,忙道:“不过你不要担心,我家与他家是世交,你要是没地方去可以先和我回上京,再从长计议。”

岑琛此时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起来,他想目前女子身份不明,虽有印章但她空口白牙,也不能尽信,倒不如先利用她走出去,出去后查一查,若她真是父亲的血脉,那自然不能看她流落街头。

而慕之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对,虽然持印的人死了也不代表写这信的人死了,万一是他儿子亲信为了掩人耳目,用他的印属名也说不定,毕竟朔北和梁国可是死敌。

既然眼前的男人和写信的那家人认识,那也算有点头绪,到了上京她自然能找到些线索。

如此说来,今天遇到这个男人也不算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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