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在慕之的建议下两人绕开万人冢,带他去了西边的一处的河滩,因为尚是春季,原本宽阔的河道只剩一条细流。其余地方荒生着荻草和芦苇,足以遮掩人的身形,但也格外难走。
一次,他没踩稳摔在了地上,撑着爬起来时竟发现在身侧的草丛中躺着成堆的骨头,他捡起来其中的头骨看了看,风化得十分严重,薄薄的像纸皮一样,他问道:“这里什么地方?怎么越往前走尸骨越多?”
“饮马河……”
岑琛喃喃道:“饮马河?”
他忽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八年前梁王萧俨逼迫宇文氏禅让帝位,斥责手握重兵的北境兵马大元帅徐轸为乱臣贼子,平稳政权后便以不尊王道之名御驾亲征,却在雁回山中了徐轸的诱敌之计,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当时的太子萧方铣,萧俨之弟乾王萧綦战死,萧俨也是车舆几陷,最后只在千余骑的保护下逃回上京。
岑琛不禁喟叹:“这就是六年前朔北之战的主战场吗?三十万对五十万,何其惨烈!”
“不是三十万对五十万。”
慕之顿住脚步,回身道:“是十万对五十万。”
“十万?”
岑琛重复了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
慕之神情凝重,语气也不自觉严肃起来:“朔方有三十万大军,但当年北戎方才平息,他怕北戎趁着中原内乱卷土重来,二十万兵马都布置在北方防守,他自己只带了十万兵马过来。”
那时慕之年纪尚小却也知道当年的凶险,徐轸已经被逼到了绝境,只得以自己为饵,诱萧俨翻过雁回山,双方在饮马河对阵。
交战之日,徐轸率领三万骑兵身先士卒,手持马槊在梁军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坐骑被扎成了筛子,他就下马步战,马槊丢了就拔佩刀拼杀,佩刀卷刃就夺敌人的兵刃。
就在萧俨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之时,早已埋伏在雁回山的钱兴,戴均两位将军各率三万五千人从萧俨军阵侧后翼袭出,梁军顿时大乱。
“双方激战三天三夜,最后梁军大部分都没有翻越雁回山,饮马河附近尸横遍野,战后徐轸组织军队掩埋尸体,但尸体太多了,根本埋不过来,大部分都草草抛入了饮马河,河水为之断流。”
岑琛生在梁国知道这些旧事,但当自己真正立在饮马河的故道,听人讲述惨烈的往事时,心绪不由得沉重起来。
朔北冷硬的风沙吹过饮马河故道中的荒草,声音冷厉凄凉,好似千万埋骨于此的冤魂哀嚎,令人脊背生寒。
两人都有些触景生情,一路无话。
这样走了整整两个日夜,两人终于走出饮马河,跋涉到了雁回山下。
岑琛站在山下,望着连绵起伏远入云端的山脉,问道:“就便是雁回山吗?”
“是”
岑琛望着雁回山:“这山上防守很严每隔三里便是一哨点,十里一望楼,唯一的通路雁回关更是重兵把手,想无声无息的过去很难,你是朔北人,有什么办法吗?”
许久没听见回答,岑琛有些纳闷,转头便见慕之盯着他,眼神十分警惕:
那一瞬间岑琛不禁脖颈发寒,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脖颈。
“那个……我,我也是听说……”
“听说?你听说的可真是清楚?”
她的语气陡然严厉:“你到底是什么人?”
岑琛一顿,刚想辩解几句,还没等他开口慕之便道:“别说你是账房先生!”
她说罢又觉得不解气,补道:“我是读书少,不是瞎。”
岑琛怔住了:“为什么这么说?”
慕之白了他一眼:“你吃东西挑三拣四,而且……”
岑琛没有辩解,反而笑了笑:“而且什么?”
而且什么慕之也不知道,但就是感觉他不像他口中的那么简单。
岑琛见她没出声也没再逗她:
“我确实不是账房先生,但你放心,我真是误入此地,不想,也不敢打朔北的主意。我只到云州就好。”
“云州?”
慕之满脸不解:“云州那么穷,你去云州干嘛?”
岑琛似乎被问住了,片刻后他躬身朝慕之施了一礼,诚恳道:“你救了我的命,我也不瞒你,我其实是梁国的长公主之子,前年袭父爵受封靖远侯,我说认识那印章的主人也是真的,你肯带我离开朔北相当于又救了我一次,我岑琛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若是信得过我之后可以和我一起去上京,说不定真的能找到你的亲人!”
他的言语既诚恳又带有诱惑力,慕之似乎被打动了,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一条山间小径,少有人知,或许我们可以从那里过去。”
慕之说得那条路在雁回山西南角,是一条不为人知的狭路,在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下终于形成堪堪能容许一人经过的小径。
“从这里上去,三里之后便是断脊崖,那有一处哨点,我们可以从一旁绕过去,只要过了断脊崖,之后就再没有阻碍了……”
她的心情沉重,声音随着话语变得越来越小。
因为过了这里,她将彻底脱离朔北。
她回头深深望了眼朔北的荒原,这里承载了八岁至今的记忆,虽不美好,但临走之时她仍旧有些留恋。
心中那一丝悲伤蓦然转化成悔意,她觉得自己有些太任性了。
地刮皮这会儿肯定找她找疯了!
岑琛一直在一旁听着,见她许久没有动作,偏头温声道:“怎么不走了?”
“没怎么!”
慕之低下头吸了吸鼻子,闷声说道:“风大,迷眼了!”
岑琛笑笑没再说话。
她转过身子抬步走进山径,没再回头看。
***
清晨,云州城。
自昨日晚间便下了雪,到今早也不见停歇。虽然不厚却也惹得四野白茫茫的。
卯时刚过,云州府衙的议事堂前已有数人踏雪而至。
云州府衙大概是天底下最破烂的州府,屋顶不知何时破了个洞,飞了些雪沫子进来,落在屋内便化成了水,静静的躺在云州府衙的议事堂。
知州蒋明在堂前与几名官吏见过礼,进堂后看了这一滩水不禁皱了皱眉,再抬头看向云州府衙破烂的屋顶更是叹了口气。
“来人快把这收拾了,像什么样子!”
“是”
堂下候着的差役正要上前收拾,堂外一皂衣小吏奔上前道:“蒋大人,翊王爷来了。”
蒋明忙道:“快请,快请!”
挽着袖子正要擦地的差役看了一眼蒋明:“大人这……”
“唉,算了,算了,你先下去吧!”
“是”
差役刚退下,门外一人身着鹤羽氅快步走进了议事堂,他径直迈过那摊水,坐到了上首。
“下官拜见翊王爷。”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请坐吧!”
“谢王爷!”
待几人坐定,翊王萧方铎便开门见山道:“怎么样?子顾有消息了吗?”
坐在右侧上首的是云州兵马指挥使刘盛,他看样子也是几日不曾睡好,顶着对黑眼圈答道:“我们已经沿着鸣落河在云,襄,节三州的边境前前后后找了三遍,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北戎呢?”
“北戎那边也派出了夜不收,但至今仍没消息递过来!”
说罢刘盛不禁拍了拍大腿,叹道:“该找的都找遍了,只怕……小侯爷是凶多吉少了!”
“也不尽然!”
萧方铎抬起头,见说话那人乃是云州知州蒋明,忙问道:“蒋知州有何高见?”
蒋明道:“朔北不还是没找过……”
“怎么没去?”
刘盛的副将杨有光耷拉着脑袋接道:“小侯爷出事的当天,末将便往朔北派人探查,加上这些日子的前前后后有十几人,一点消息没探听出来,全让人给抓了,他们走之前末将还特意告诫他们,若是被抓只说找人误入,结果还是扒了衣服送回来的!”
“奇耻大辱”
刘盛抬手狠拍了下桌案:“真是奇耻大辱,朔北那条疯狗哪年不得抢咱们三几次,是嫌欺负咱们欺负的不够吗?,咱们就找个人还要如此羞辱!”
“那能如何?”
杨有光叹道:“人家守着鸣风,雁回山两座大山占尽地利,咱们又连年被那群狗官克扣军饷军资,别说外城,连府衙都破烂城这样,云州城在朔北面前就是没有篱笆围着的白菜,毫无还手之力,随时可抢!”
“好了”
知州蒋明瞪了一眼杨有光:“王爷已经答应要为咱们主持公道,你还抱怨什么?”
杨有光撇着嘴没敢再吱声。
萧方铎捏了捏眉心:“朔北那边继续派人去探,其他地方也不能松懈,一定要将子顾找回来!”
蒋明面露难色:“这……徐轸这些年一直在谋划南征,咱们一直派人去打探消息,弄不好怕是会引战啊!”
萧方铎抬起头,眸光如寒夜幽深,他决然道:“就算是引战也要找,出了事我一力承担!”
见萧方铎这么说,蒋明也不好再过阻拦。
搁下这事,萧方铎缓了口气,又道:“襄州那边有什么动静?”
蒋明道:“目前没有,还是在前日在鸣落河搜查时,襄州知州冯贤遣使问过,下官也是按照殿下的告诫,只答在搜查向北戎私运货物商队余党,其余的没多说,那冯贤也没多问。”
萧方铎低头沉思:“倒是沉得住气!”
刘盛哼道:“那不可是,冯贤乃是枢密院副使冯经的堂弟,犯什么事人家兜不住?”
他说着看了眼铁甲下单薄的棉衣,眼圈有些泛红:“只剩我们这些丘八是后娘养的,可着劲的克扣。寒冬腊月将士们还穿得是单衣,用得军械也是破烂乌糟,军粮发得多是霉粮,士卒饿得面黄肌瘦连弓拉不开,好不容易种点粮食,那徐轸还三天两头来抢……”
“又来了,你们有完没完?”
蒋明气得脸色涨红:“殿下不都说要为咱们主持公道了吗?现在那何常可还在牢里关着,小侯爷为了此事更是至今下落不明,你们还发什么牢骚?还快不向王爷赔礼?”
刘盛自知失言,忙站起身冲萧方铎施礼:“末将有罪,殿下为了云州已经如此操劳,末将不该再行抱怨,请殿下责罚!”
杨有光也连忙起身行拜:“都是末将开得头,请王爷降罪!”
萧方铎知他为了等子顾这几日,底下人议论纷纷,都以为他是雷声大雨点小,有意袒护何常,殊不知他要真想袒护何常,又何必在鸣落河畔来那么一出?
“你们这些年受的苦我知道,我既然奉旨巡边,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之所以等待这许久,也是为了等子顾回来,你们放心,七日之内何常必会押解回京,你们这些年亏得我会奏报朝廷,都给你们补回来的!。”
蒋明连忙起身,端端正正向萧方铎行了个大礼:“谢殿下,我替云州将士和百姓谢殿下大恩!”
刘盛和杨有光也忙起身称谢。
萧方铎心情烦躁,不欲多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去忙。
转眼堂内只剩了他一个人,他心情烦躁也没心情多待,不想刚走出府衙正门便见自己的亲随侍卫汪春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殿下找到了,找到了!”
萧方铎神情一变,急切道:“什么找到了?是子顾吗?”
“对,”
汪春抬手指向城北:“属下方才在城墙巡查时看见了小侯爷,就……就在北门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