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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芜记忆中的文二公子,确实温和有礼——嗯,那是他十岁之前的事了。
至于如今坊间流传的“谦谦君子”之名——多是底下溜须拍马的仆役放出的风声。
罢了,真相过于直白,青芜不忍吓着小姐,又不愿昧着良心说话。她嘴巴张了又合,终究未能出声。
见丫鬟沉默不语,林溪荷脑子里搜刮文绉绉的形容词,恨自己高中时只顾嗑李白杜甫的CP,没把语文当回事。
脑袋都要想裂了,定是有人隔空窃取她的智慧!
半晌,她憋出一个词:“如月如星?!”她是林府嫡女,正宗官二代,她爹若挑女婿一定会挑一个撑得起门面的。
青芜是个老实丫鬟,一边点头,一边默默递上帕子——小姐嘴角的哈喇子快滴到地上了。
盛京世家子弟如云,但若单论相貌,文二公子当仁不让。
得到丫鬟肯定的答复,林溪荷眼底迸出无数碎光,心里有个声音疯狂呐喊:啊啊啊啊啊!帅就完事儿了!我未来老公这是要帅出银河系的节奏!
“快说!到底是哪家公子?”林溪荷急不可待。
“小姐,您已经见过了……”
“嗯?”谁?!到底是谁?!好难猜啊!
“隔壁文国公府的文二公子。”
“……?!”
林溪荷如遭雷击。
那个姓文的王八羔子是她未来老公?开什么国际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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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肇衡刚下朝,正欲前往位于京郊的漱石庵,府中管家快马加鞭追了上来。
听闻女儿猝然离世的消息,他当即调转车头,火速赶回府中。
“荷儿——!!!”
林大人一把搡开欲搀扶他的管家,踉跄冲进听荷轩,平日威严的面容上竟纵横着两道湿痕。
他猛地撞开门时,林溪荷正优哉游哉地往小碟吐瓜子壳:“噗。”
霎时,大眼瞪小眼。
眼前的中年男子身着朱红官袍,短暂的静止画面后,林溪荷见他抬起宽大的袖袍,重重抹了一把脸,官帽都歪了。
林溪荷盯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心头咯噔一下:这不会就是我爸吧?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古人说话的腔调:“……爹?”
只一声轻唤,竟让那位在朝堂上舌战群臣的御史中丞哽咽出声:“荷儿!爹爹的荷儿!你还认得爹爹!”
“……”对方情绪过于强烈啊。林溪荷扔掉手心的瓜子,两手团成一个包子,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她心思一转,她爹人还行,老哭包一枚,哄就完事儿了。
“爹,您坐。”
痴傻多年不曾言语的女儿会说话了。
“您嗑瓜子。”
林肇衡垂眸,手里多了一把瓜子——宝贝女儿给的。
“您怎么不吃呀?”
林肇衡凝视掌心那捧平平无奇的瓜子,好似捧着稀世珍宝,半晌才开口:“爹要把它供起来。”
“……”
月上树梢,悄悄将厢房外的人影拉长。
林芷柔提着食盒站在院中,轻声唤道:“爹爹。”
屋内正说笑的父女二人闻声,同时转过头来。
摇曳的烛光照亮两张极为相似的脸——林溪荷与林肇衡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就连眯眼瞧她的动作也如出一辙,血脉相连的亲密感铺天盖地朝林芷柔漫过来。
林芷柔立在廊下阴影,望着这刺眼的一幕,心头犹如针尖扎过。
“芷柔。”林肇衡敛眉,笑意尽收,“你怎么来了?荷儿需要休息。不如改日——”
荷儿荷儿,爹爹的荷儿活了,痊愈了,能说会道了,他开心了!
“爹爹,”林芷柔强压心头的躁,“姐姐遇疾,突然殁了。姐姐与文二公子的婚事……”
林溪荷将手中的瓜子一扔,霍地起身。她没死成,惯会做戏的妹妹急不可地赶来,所以现在要上演俩姐妹抢男人的戏码?
屏风上,一宽一窄两道影子对峙着。
林肇衡生怕大女儿再气着,忙打圆场:“荷儿,你好生歇着。”
“姐姐,文国公府有意退婚。”说完这句,林芷柔留心林溪荷的眼神。
话音落下,林溪荷袖中的指节悄然收紧,她强压下击掌庆祝的冲动。文府想退婚?还有这等好事!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那文之序生得是俊,可一开口便是古文十级,她半句都接不上。若真结婚,她一个现代人怎么骂得过正宗古代人?
她佯装古代闺秀的样子,微微抬高袖子,假意掩住快翘到天上去的嘴角,端着架子道:“如此倒也好。便依了他,退了吧~”退婚总比离婚强。
她一个没忍住,激动的尾音上扬,竟透出几分欢欣。
“……”林芷柔没搞不明白。
她眼中芝兰玉树的文二公子,在姐姐林溪荷看来,却似那珍宝斋里华而不实的琉璃盏,磕不得碰不得,中看不中用。
林溪荷为何不争一争?文之序乃当朝宰相文弘渊的嫡孙!
“胡闹!”林肇衡一掌拍在案上,烛火猛地一晃。
林芷柔:“爹爹,千真万确!是文国公府的婢子亲口所言!”
退婚?白日朝堂之上,他与文弘渊政见相左,争锋相对。文弘渊那老匹夫故意的吧?不……林肇衡醒神,文弘渊行事向来光明磊落。
见林肇衡不信,林芷柔又道:“爹爹,姐姐假死的消息刚传出去,文国公府便放鞭炮庆祝,此为实证。”
林肇衡倏地起身:“不像样!”
林溪荷蹙眉,穿越过来的画面在眼前回放。她是被鞭炮声炸醒的,原来是隔壁放的炮啊。
她心中,包子好人仅剩的形象骤然崩塌。
哇,没想到他是这种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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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明日漱石庵的师太去漏泽园,为无主尸骨诵经祈福,夫人也会去。”
文之序应声后,径直走入浴房。
水汽氤氲,眼前浮现女流民的模样,她大喊自己不是鬼。
她还拽自己的袖子。
“去把香胰子拿过来。”
“是。”
文八是个粗人,压根不知道香胰子是何物。他一时慌乱,竟把主子一人晾在浴房,自己满院子窜着找文七。
谁知文七正趴在院中樟树的粗枝上,指尖捏着条扭动的蚯蚓:“翠凰儿~好翠凰~咕咕咕,呀呀呀,咯咯咯。”
文八眼角直抽,公子身边不好混。
“香胰子?那是夫人从前爱用的旧物。自她出府后,便都收在隐泉轩了。”文七纳闷道,“二公子喜洁,但从不用女子沐浴的物什。”
两人来到隐泉轩。院墙另一头,便是林府的听荷轩——因当年文林两位夫人是闺中密友,两家特地将宅院建得如此之近。
院子久无人居,草木葳蕤,虽有仆役日日打理,推门仍觉一阵清寂。
婢女拿来香胰子时,院落一角传来一声鸟叫。
文七文八顿时精神一凛,当即四下翻找,却不见翠凰半点踪影。
两人垂下脸,许是幻听了。
婢女:“近来野猫成灾,二公子的翠凰怕是被猫儿叼了去。”
“你莫要胡说。”文七更是急红了眼,若翠凰真有个闪失,那他还是回家吧。
文八好奇,二公子的八哥雀儿长什么样?
文七:“眉眼如星,鸣声婉转,极为亲人,是二公子的心尖尖。”
撇开鸟蛋不是二公子下的,其余和他亲生的没两样。
“那若是找不到……”文八替文七捏一把汗。
文七:“那咱们一起死吧。”
“凭什么拖我下水?”文八又惊又怒。
文七凉凉一笑:“你没摸过鸟笼?没喂过鸟食?”
“我来时翠凰已不见!空的!笼子是空的!”
“二公子迁怒,无需道理。”
“……”文八快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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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之序沉着脸,用香胰子一遍又一遍搓洗右手。那女流民抓过手腕的触感,顽固地烙在皮肤上。搓完右手,心下竟不确定起来:那女流民可曾抓过他的左手?
倏地,浴房外幽幽传来一声鸟鸣。
文之序忙从浴盆起身,身体仅着一件月白色寝袍。他循声追出,声音里带着一种诡谲的温柔:“翠凰?翠翠?凰凰?是你吗?”
文八捧着一堆换洗衣物,当场愣在廊下。那道湿漉漉的身影比月光更惨白,比林府死而复生的大小姐更渗人。
“咳,二公子将翠凰当孩儿。”文七有心提点。
好癫……文八暗暗咽下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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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在朝堂上怒怼群臣的御史中丞,此刻在女儿面前却黏糊得不像样:“荷儿,爹明日下朝就来看你。”
林溪荷扫了两眼便宜爹,秉性不坏,骨子里带点懦弱。她不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
林溪荷:“我又不是古董,用不着天天来瞧,还能碎了不成?”
林肇衡:“古董?可是古物之意?”
唉,原来古董这个说法宁朝没有呐。林溪荷的目光扫过他的官袍,落向窗棂上的清辉。孤寂如月光般漫过来,她一个现代人穿越千年来到此地,真和你们古代人说不明白。
一阵似人非人的咯咯怪笑,猛地响起,听得人汗毛倒竖。
夜黑风高,在场人士皆一震。
父女俩同时抬头——
檐上那道黑影直冲林溪荷而来。
上月宫宴皇帝遇刺的阴影尤在,林肇衡反应极快,一把将女儿严实护住,急嚷:“刺客!有刺客!”
“荷儿你别出来!”
林溪荷正想循声望过。岂料,便宜老爹将她搡进桌底。
她抻出手,拽向桌腿,林肇衡想也没想,曲腿便用脚背给她补了一脚,将她彻底蹬了回去。
林溪荷:“咳咳咳……”天地良心!她只想看看建.国前的精怪长什么样!
林芷柔被父亲保护姐姐的本能反应刺到了,她红着眼:“爹,女儿也在此处!”
端水大师林肇衡:“你躲假山后头。”
“……”假山离这儿十万八千里。
那黑影不偏不倚,精准钻进桌底。
“咯、咯……”声音里竟透着一股理直气壮。
哪来的鬼,分明是只鸟,还是只羽毛油亮水滑的鸟儿。
宝石似的晶亮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她看。
林溪荷倒是淡定:“乌鸦?”
“吖!”
那家伙扑打一侧翅膀,嗓门挤出不成调的叫声。
林溪荷试探着用指尖抚它背羽,见它并未反抗,旋即大着胆子拨它颈后的羽毛:“你是珠颈斑鸠?怎么没戴你的珍珠围脖儿?”
“嘎!”
嘶……这是没答对的意思?
林溪荷抱着鸟儿爬出来,刚才还一通扑腾的鸟儿钻进她怀里,枕住她的手臂蜷成一坨黑亮的绒球。
院里顷刻乱作一团,家丁们将老爷与二小姐围成一个保护圈,只留林溪荷及一名丫鬟,一只怪鸟,孤零零地立在角落。
此事怨不得他们。今日府里新丧,这才过几个时辰,大小姐完好无损地现身,任谁都会汗毛乱竖。
有个壮汉扛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嘤地哭出声来。
林溪荷额角青筋直跳。这些古代人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干啊!
虚惊一场的林肇衡派几名心腹家丁,守在听荷轩门口,保护女儿的安全。
院外的矮竹林边,林芷柔拦住林肇衡的去路,语带不满:“爹爹为何只给姐姐安排守卫?”姐姐有的,我也要有!
“荷儿需要静心安养,怕被外人扰了心神。”
“我是外人?”林芷柔陡然拔高声音。
林肇衡无语。大女儿痴傻十余年,今日方才清醒,对她来说周遭一切都是陌生的。
“借口!”林芷柔的眼泪应声而落,“爹爹就是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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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溪荷和门神似的家丁大眼瞪小眼,这和软禁有什么区别?明天“出府闲逛、适应古代”的计划彻底泡汤。
青芜来寻林溪荷沐浴更衣,一错眼的功夫,那位大小姐已撕下闺秀皮囊,野猴般蹿上后院假山。
“小姐……!”青芜呼吸停滞,吓得腿脚发软。
“嘘。”林溪荷头也不回,踩着绣鞋,三两步攀上假山最高处。
一墙之隔是另一方院落,小桥静卧,桥下一轮月影,随水光轻轻晃动。
怀中的鸟儿寻了处温暖,偎在林溪荷的衣襟里,睡得香甜。
水中鲤鱼惊起,绞碎一池银辉。林溪荷隐到假山石隙间,窥见对面有两个小厮提灯引路,引着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
那人只披一袭单薄的外袍,脚步徐徐,夜风撩开他的衣襟,昏昧的烛光投到他的胸.膛,勾出壁垒分明的轮廓。
男子发问:“声音是从那儿传来的?”
这声音……听着好生耳熟。
小厮道:“回二公子,是从内室后方传来的。”
男子便朝那处唤了几声:“翠凰、翠凰——”
林溪荷瞬间对号入座,那不是她指腹为婚的便宜老公吗?
翠凰?
好家伙!原来他有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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