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冬天像被按下暂停键,空气冷到几乎没有流动的迹象。林川大学的湖面彻底结冰,连风都带着迟钝的味道。
沈砚那几天都在写论文。实验室的暖气不稳定,他戴着耳机,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上闪烁的字符像一场无声的辩论,每个符号都在试图证明一种理性秩序的存在。
陆峤不时推门进来,带着寒气和雪屑,像是一种扰动。
“你还没回去?”
“还差点结论。”
“你昨天就这么说。”
沈砚不抬头,只淡淡道:“现在是真的差一点。”
陆峤坐在对面,看着他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风声从窗缝钻进来,吹动桌上的笔记纸。
“你这样会烧脑。”
“习惯。”
“那你至少得喝口水。”
陆峤把保温杯推过去。杯盖有一点松,水气白白升起来,挡在他们之间。沈砚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他的手背。那一瞬间,陆峤微微愣住。沈砚的手指冷得像金属,而他自己的却烫得要命。
“你体温太高了。”沈砚皱眉。
“摄影展那天冻的,还没好。”
“去医务室。”
“我去过了,他们让我多休息。”
“那你为什么还来实验室?”
陆峤笑笑:“因为你在这。”
沈砚停顿,眼神微变。他终于抬头,目光落在陆峤脸上,像是在计算什么变量。
“陆峤,你知道我不擅长处理这种话。”
“那我来学。”
“学什么?”
“学怎么让你动摇。”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机器的电流声在空间里延续,节奏像心跳。
——
几天后,论文终于通过终审。导师在办公室里拍了拍沈砚的肩,说:“你这一篇,逻辑完美。但也太完美了,像没呼吸的人写的。”
沈砚没反驳。他走出办公室,天色是冬末特有的暗蓝,雪融成水,积在脚边。
手机震动,是陆峤的信息:【晚上出来吗?】
他回:【要去哪?】
陆峤:【屋顶。】
沈砚没问为什么。他收起手机,走到宿舍顶层。风有点大,天边泛着橘色的暮光。陆峤坐在水箱旁,怀里抱着相机,神情安静。
“你总喜欢高的地方。”沈砚走过去。
“因为能看到全貌。”
“全貌有那么重要?”
“对我有。照片和人一样,得有界限。”
沈砚沉默片刻:“你最近写的那篇《门限》,被杂志社转发了。”
“我知道。”
“有人说它太私人。”
“可那就是我想写的。”陆峤抬头,笑得淡淡的,“沈砚,我写那篇的时候,在想你。”
风忽然停了。天边的光线被压低,整片屋顶都暗下来。
沈砚的声音很轻:“那篇是告白?”
“算是,也不算。”陆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在穿透,“更像是一种求证。看我是不是能在你的系统里留一点噪声。”
沈砚呼吸微乱,风吹乱他发梢。他知道再装作平静已经没意义了。
“你已经留下了。”
“那为什么我总觉得,你随时能删掉我?”
沈砚闭了闭眼,低声道:“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保存。”
“那你至少得备份。”陆峤笑了,声音很轻,“有时候丢了就找不回。”
——
风从楼顶掠过,两人沉默地对望。沈砚伸手,把陆峤的围巾拉近一些。
“你体温还没退。”
“那你靠近点,也许就退了。”
那句话像一颗石子落进水里,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波。沈砚没再躲,只微微靠近。呼吸在空气里交叠。
陆峤忽然伸手,在他耳边轻轻按下快门。
咔嚓。
“我想留证据。”他笑着说,“不然你又会说这只是信号幻象。”
沈砚没回应,只盯着他。那种目光比风更冷,却又比风更真实。
陆峤慢慢低下头,额头轻轻碰到他。两人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完全重叠。
——
第二天起,陆峤变得反常。
上课迟到、采访拖延、照片也不再修。新闻社的同学开玩笑说他“恋爱脑”,他只是笑。
沈砚偶尔也注意到这种变化——陆峤的笑更轻了,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那天夜里,陆峤没回宿舍。
凌晨一点,沈砚接到辅导员电话,说他请了假,要去外地拍摄一个独立纪录片。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陆峤没有提前告诉他。
——
三天后,陆峤发来一条消息:【我在山里,信号不好。】
沈砚:【你没事?】
【没事。拍完就回。】
【注意安全。】
【会的。】
然后信号断了。
沈砚那几天几乎没睡。他依然照常去实验室,却做不下去任何事。数据公式在他脑子里全乱成噪声。
每次打开电脑,他都能看到那张屋顶的照片——他和陆峤在一起的那一刻,风掀起他们的衣角,天光冷白。
那张照片的文件名,陆峤改成了:Threshold_0。
——
第五天的傍晚,新闻社传来消息:那支纪录片小组在山中遇上暴风雪,被困在半途。
沈砚握着手机,指节发白。
那一刻,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逻辑、概率、气象数据,他一瞬间都能推演出,但唯独无法计算的,是人。
夜深,他冲出宿舍,去了火车站。
林川到西郊要六个小时。火车穿过漫长的隧道,窗外的世界被黑暗包裹。沈砚靠在窗边,手机屏幕亮着,微信的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会的”。
风在铁轨间呼啸。他忽然想起陆峤说的那句话:“噪声门限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
雪地太厚,路几乎看不见。沈砚沿着山路走,鞋底被冻得硬邦邦。救援队的人说:“拍摄队有四个人,昨天刚联系上,应该安全。”
沈砚没问多的,只点头。
傍晚时,他们终于在山脚的小屋找到那几个人。陆峤坐在炉子旁,脸色苍白,头发湿漉漉的。看到他的一瞬,整个人愣住。
“你怎么来了?”
“你失联三天。”
“我没事啊。”陆峤笑,声音沙哑,“手机没电。”
沈砚没说话,走上前,直接伸手抱住他。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
陆峤的身体很烫,像在烧。他怔了几秒,才抬起手,慢慢回抱。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我也以为。”沈砚低声道。
他们在雪地里站了很久。风刮过屋檐,雪花在灯光下打着旋。
那一刻,沈砚终于明白——所谓的“临界值”,不是距离,也不是信号强度,而是“无法克制”。
——
回程的车厢里,陆峤靠在他肩上睡着。沈砚看着窗外的夜色,耳机里传来低频的白噪声。他忽然笑了。那笑极轻,却有一种真实的温度。
车窗上映出他们的影子,重叠、模糊,像两条频率几乎一致的波。
——
期末季结束,春天的信号开始微弱地回到城市。
陆峤的《门限》系列在校刊拿了特等奖,沈砚的论文也被选为优秀结题项目。所有事都像回到秩序之中。
但他们都知道,某种东西已经悄悄改变。
那天晚上,操场的灯还亮着。陆峤带着相机,沈砚带着电脑。两人坐在看台上,看风吹过跑道。
“我们是不是快毕业了?”陆峤问。
“还差一年。”
“那一年你打算干什么?”
“写研究。”
“除了研究呢?”
“等你。”
陆峤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
“沈砚,你是不是终于学会了说人话?”
“我只是把数据换了种表达方式。”
“那我也学你的。”陆峤靠近他,轻轻说:“我想留在你的函数里。”
沈砚没躲,反而伸手抓住他,语气平静:“那就别再跑。”
——
风吹动看台边的旗帜,夜色温柔。
他们并肩坐着,谁也没说话。
时间像被压成一条静止的线,风声、心跳、呼吸都在同一个节奏上延展。
沈砚忽然开口:“陆峤,我后来想明白了。”
“什么?”
“稳定不是没有噪声,而是学会和它共处。”
陆峤侧头,看着他。眼底的光像星。
“那你呢?”沈砚问。
“我?”
“你的门限是多少?”
陆峤笑得轻:“是你。”
风掠过他们身后,吹散灯光。
整个操场空无一人,只有那两道重叠的影子,被夜色吞没。
他们相互对望,沉默中,世界被归零。
——
春天的第一场雨落下,湖面上泛起微光。
沈砚的实验报告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 “当干涉变成共振,系统才完整。”
陆峤的毕业作品展也如期举行。展厅中央,是一张巨幅照片——两个人并肩坐在雪地里,光线从背后洒下。标题只有两个字:《门限》。
他在开幕式上说:“这是一个关于噪声与理解的故事。不是结尾,只是记录。”
台下掌声响起。沈砚站在人群后,目光停在照片中央。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所有公式都变得无关紧要。
陆峤转过头,朝他微笑。那笑很轻,却比任何数据都清晰。
——
风掠过展厅,纸张轻响。光在玻璃上反射,照亮两人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线。
那是他们的临界值——
不是崩坏的瞬间,而是开始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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