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使为贵客斟满酒,不解地笑着问他,“高特使,你此次入朝来的人可不多呀?就你们三个人忙得过来吗?”
渤海国的贺正使看起来也有五十多岁了,他捋着花白的胡子恭敬地回答:“说老实话,观察使,下官是奉郡王大玄锡的旨意,前来大唐送新年贺礼的。因为从登州上岸陆路不太平,就没带骏马和药材,主要是珠宝玉器,随从多了过于招摇,仅仅来了我们三个。而且此行的主要任务是送信,六年前大虔晃大王去世,皇孙大玄锡即位,新王虽年幼,却仁爱有礼,时时心系上朝的安危。大王想请求皇帝允许我渤海国出兵,平乱剿匪以尽绵薄之力。本来是要遣皇叔大延广前来的,可皇叔最近遇到些琐碎的事情,心情郁闷,身体欠佳。”
“哈哈,真是仁义贤达的君主啊,出兵相助倒是不用,我大唐国力鼎盛,剿灭个山匪水贼还是手拿把掐的,对付区区王仙芝、黄巢等乱民,不费吹灰之力,易如反掌。”鄂州的父母官嘴上说起来是轻飘飘的,可心里却是沉甸甸的,口是心非的把戏在官场上是司空见惯,信手拈来。
贺正使并不认同,可又不能当面戳穿挑明,只是说说自己的感受,“嗯哪,大唐目前是多事之秋,虽没有贞观之治时的如日中天,也是虎威犹在,无人能比。然而眼下的匪患实在是太猖獗了,草寇打家劫舍,攻城掠地,纵横大江南北,我这一路之上亲身经历,深受其害呀。”
“草寇吗?不管是南来的王仙芝,还是北窜的黄巢,都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而已。其余的些小杂碎均是鼠窃狗盗,更不值得一提,让他们嚣张几天,老夫但得一出手,就叫他们灰飞烟灭。”他让客人往邻桌看,那里坐着洪州来的中年人,“这位是洪州的蔡将军,就是他带领援军及时赶来,与老夫合力击败了草寇,就在西山江面上打得贼兵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哪嘎达?捏嘎达呀,老前辈神勇,堪比当年的周瑜周公瑾呀。”看着刺史指着西面,贺正使不住地点头称赞,又不忘向老刺史说上几句奉承话,“您真乃大唐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呀。”
“特使过奖啦!哈哈哈,老夫经营鄂州多年,不说是鞠躬尽瘁吧,也是殚智竭力了。”对渤海国人的评价,老官人很是受用,“特使,本来是要在黄鹤楼宴请你的,那里邻近大江,视野开阔无遮无挡,波澜壮阔一览无遗,可惜今年春上武昌城被贼人王仙芝攻入,烧杀抢掠坏事做绝了,是老夫率领武昌军将其击溃,迫其向宋州逃跑了。黄鹤楼也未能幸免,它眼下正在修缮,不巧,不巧啊。”
“黄鹤楼!在下早就心驰神往啦。崔颢有诗云,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异族人能背诗吟诵,博得在座众人齐声叫好。
但是他们的叫好声被楼下的叫好声淹没了,原来是扮作祢衡的名角上台亮相,大家侧目去看,这位伶人气宇不凡,浓眉吊睛、鼻直口阔、大耳有轮,他轻启皓齿字字如珠玑,真可谓大珠小珠入玉盘,令人听得就是那么的舒坦。
老刺史听得入迷,看得顺眼,“这小子唱得好啊,扮相也好,扮的是祢衡,一会儿还要敲鼓呢,不知鼓技如何呀?他叫什么名字?”
身边伺立的小伙子赶紧回禀道:“观察使,他叫杜洪,鼓敲得也漂亮。”
“行行出状元呀,你们看这鸭子,鸭子做得看着都那么好吃,嘴里又插了朵月季花,更是点睛之笔。”崔绍由伶官和卤鸭有感而发,“崔颢的诗写的好,李太白都叹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后来李公不不甘心,跑到金陵凤凰台,写诗欲与崔颢比个高下,他写道,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刚才是谁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的好啊,崔颢之所以文采斐然,是和他的恩师分不开的,他老师乃杜牧之的太爷,代州都督杜希望,杜家一门文豪大儒,就是不经意间的耳濡目染,日子久了也水到渠成啦。”
“是呀,伙皆,干什么事儿都得跟对人,跟狼吃肉,跟狗吃屎,跟着豪杰成英雄,跟着窝囊废没出息,跟着我们崔观察使净打胜仗,斩杀敌人如割草,我从一个小小的队正,一路晋升为兵曹从事,真是光宗耀祖啊。刺史好辛苦,整天的精打细算,未雨绸缪,连贼人都不敢踏入武昌城半步,就连吃饭喝酒也要来这得胜楼,就图这三个字,最多摆八桌,只图个吉利数。”雍臃肿肿的侯将军讨好着上司,他拍着腰间的短刀献媚地说,“我这把刀时刻带在身边,人在刀在,保护我们观察使不受侵犯。”
老官人起初听得入耳,可细加品味有些瑕疵,再一想话糙理不糙,何况还是一介武夫呢,较这个真干什么?
靠窗的老头子羡慕地听着,低声对和尚耳语道:“成讷呀,恁看看人介,再看看恁。人介杀人能升官,恁杀人豆有罪。”
“俺也要当官光宗耀祖,回青州看俺娘、俺弟。”和尚失意地自斟自饮喝着闷酒。
“曹操!你是不是有病啊?放着大才祢衡不用,给个鼓吏芝麻大的官,这不是侮辱人吗?庞师古、朱珍,你们两个上去替我揍他一顿。”又是楼下的那位义愤填膺地咆哮道,明显是酒喝到了量,舌头有些不听使唤。
还是他的同伴劝阻着,“曹大哥!曹大哥,这是在演戏,假的,何必跟个戏子动气呢?”
“不是,朱温老弟,太欺负人了。看!姓祢的气得把衣服都脱了,敲上鼓了,还真给他当鼓吏呀?”那位为祢衡打着抱不平,“呃,他还骂上了,骂的好!骂得痛快,里里外外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张辽,贪生怕死、卖主求荣的奴才,听!姓祢的也是这么说的。”他一声高一声低地指责着,根本不把别人的感受当回事儿。
楼上的官员对伶人的鼓技盛赞有加,“这鼓擂的犹如金声玉振一般,振奋人心,荡气回肠啊,若是招到军中,两军对垒之际必能鼓舞士气。这个人姓甚名谁?”
身边伺立的小伙子不厌其烦,又赶紧恭敬地回禀道:“观察使,他叫杜洪,鼓敲得是漂亮。”
“去,就说是老夫的命令,让他唱完这场收拾收拾加入武昌军,先当个鼓手吧。”崔绍很是看好这个戏子,认为其人是个可用之材,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车脊酿小子的鼓敲嘞可中,天生俺材必有用咧,恁看看人介,再看看恁。成讷,这个讷字起的不好,窝不着是谁给恁起的?拙嘴笨舌,乌拉乌拉的,说个事情都说不明白。”老头子不满意地挑剔道。
和尚不服气地反驳他,“有啥不好!俺爹说俺实诚。”
“唉,四娘呢?我家四娘跑哪儿去啦?”中年将军突然发现栏杆旁的女儿不见了,他左看右看还是没有孩子的踪影。
孔长史闻听孩子不见了,也帮着寻找,跟着着急,却见蔡郊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告之,“我家四娘年纪虽小,可身上有功夫,她前面有三个哥哥,在家里排行最小,可我父亲从不溺爱,打小就教她武艺。长史请放心,她不会走丢的。”
小姑娘的确没有跑到外面去,她顺着楼梯上到顶层,一间一间地看新奇,雅间里不是朋友相聚把酒言欢,就是情人密会窃窃私语。因为每间都有窗子开向走廊,并且多是虚掩或大敞四开的,这就为调皮的孩子提供了猎奇的机会。
蔡四娘个子不高,刚好能站在窗下,好奇心驱使她要一看究竟。透过未关严的缝隙窥视到里面,心里犯着嘀咕,“房门关得严严的,是怕被外人打扰吗?”
真是奇怪,里面围坐着三个男人,一位光头和尚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他们鬼鬼祟祟魂不守舍,忐忑不安全写在脸上。桌子上虽是鸡鸭鱼肉杯盘罗列,可他们的心思全没放在酒菜里,夹几口菜便会集体竖起耳朵,似惊弓之鸟随时要撒腿跑路。小姑娘注意到,在墙角放着付扁担箩筐,筐里各有一只黑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物件。“他们不像好人,是干啥的?”
“禅师,我们不能总躲在鄂州城里啊?一天两天还可以,时间长了,别人会起疑心的。”穿长袍子的老人焦虑地提醒道,他视线落在空酒杯里,“咳!总是关在客栈里憋闷死了,不敢上街,不敢大声说话,不敢碰到熟人,就连吃个饭也加倍地小心,楼下鄂岳观察使崔绍在请客,我们是很熟的,还得躲进雅间里,参军戏都看不成。”
和尚一付随遇而安的架势,为老人斟满酒杯安慰道:“老刺史,着什么急吗?看戏不是小事嘛。光喝酒可不成,睡凉炕,喝闷酒,是会生病的。船也被官军击沉了,王重隐带着徐唐莒也逃走了,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先在这里避避风头,然后再决定是北上濮州投黄巢,还是西去郢州找王仙芝。我这怀里有的是值钱的宝贝,足够我们哥仨花销一阵子的啦。”
颓丧的老刺史难过地说:“广钦禅师,说心里话,马上要过元旦了,我想回老家看看。可又怕被乡里人认出来,万一落到官府手里,朝廷不得治我的罪呀?我陶祥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有国不能投,有家不敢回,真是可怜啊,用命挣来的官服也不得不扔了。”
“善哉,陶老哥,家是回不去了,还是投靠义军,万一有出头之日,你还可以风光无限,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呀,天天看参军戏。”中年和尚望着开向楼外的窗户,百无聊赖地看着被风吹动的树枝,还在异想天开为同伙编织着美好的愿景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小个子突然狠狠地低吼道:“俺可顾不了那么多啦,冤有头债有主,俺投义军豆是为了出口恶气。吃八碗面不给钱,却有理啦;吃八碗面不给钱,还要动手打人,却有理啦;吃八碗面不给钱,还要动手打人,又点火烧房子,却有理啦。节使府的红人,打退贼人的有功之臣,当官的都袒护她。俺豆是不服!”他从腰间摸出把菜刀,凶相毕露地奔向墙角,“哪个是渣子?俺非先宰了她,出出这口恶气。”
大和尚一把将他扯住,“大林子兄弟,不可!这两个女娃子中有铁掌帮周帮主的千金,杀了她会招惹大麻烦的,而且拿她去铁掌帮要赎金,一定是笔巨款。”
小个子血灌瞳仁杀心已起,“哪个是你说的铁掌帮千金?即使是她,我也要教训教训这个渣子。”
两个布袋里原来装着两个人啊,和尚一时也分不出谁是谁了,正当他要解开绳子加以辨认时,门外传来酒保的声音,“客官,上菜喽,您点的藜蒿炒腊肉做得了。”他们的胆大妄为被上菜的插曲打断了,只好又装模作样地坐回座位,还不忘随口说句菜肴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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