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救风尘

初八是迎财神的日子,商贩大多都赶在这日开业想图一个好兆头。

晨光熹微的时候,吆喝声、鞭炮声、讨价还价的声音就已经不绝于耳。

医馆在这个时候是没什么生意的,过完十五才算年,如果不是挨不住了,谁也不想大过年的去看病触了霉头,所以医馆最早也要过完十五才开业。

阿荔被唇上的一点湿润弄醒,连日的高烧把他体内的水分都要榨干,他下意识的吞咽,却还是不免呛了两声。

他被人扶起,对方用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

是男子的声音。

“女郎我都和你说了,我手笨喂不了水。”

“再说了,人家裤子都不让我脱,摆明了要你照顾呢!”

说话阴阳怪气的,但是用勺子喂水的动作却小心了许多,阿荔费力地睁开眼,瞧见一张小麦色的脸,脸颊上缀有零星的雀斑,见他醒了露出一双俏皮的虎牙。

听见他兴高采烈对阿荔身后的人说:“女郎,他醒了!”

阿荔这才注意到,自己还靠在后面那人的怀里,第一反应就是挪了挪位置,拉开了和身后女郎的距离。

对方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拿了一旁的软枕垫在他的身后,这才走到他的面前。

面前的女郎和他昨日昏迷前见到的女郎容貌重合,虽然穿的是件普通的朱红罗绮锦袍,但人胜在乌发雪肤、朱唇皓齿。一双眼清秀明亮,浅浅一笑时左颊泛起一个小小的梨涡,少有女子像她这般宛如山茶花一般艳丽。

他在楼里见多了大腹便便的女人,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四目相对之间有些怔愣。

又因着她是救命恩人的缘故,他有私心,便看她又看得久了些。

这是在青楼里被教习叔叔长期教育后的下意识反应,说是厉害的倌人只需要一眼就可以引得女子心动。

“人傻了?”曲凝竹见对方一直看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不会眼睛看不见吧?”

曲凝竹向来喜欢美的事物,对方如今也就这张黑白分明的眸子好看了,若是看不见岂不可惜。

尤其,怎么做到的盯着一个地方看这样久。

“能看见的。”阿荔垂眸,心说好不解风情的女郎。

“糖三角,你叫什么名字?”曲凝竹在阿荔没醒之前用糖三角代指他,原因是他是害自己没吃上刚出锅的糖三角的罪魁祸首。

阿荔一愣,好奇为什么叫他糖三角就听旁边的哥儿主动揶揄他,“你还不知道呢!我们女郎最爱吃甜食,那日为了救你连怀里揣的糖三角都没顾得上吃。”

阿荔被这样的玩笑话说红了了脸,见惯了青楼里哥哥们拈酸吃醋,他本能地察觉到语气里的不忿。

他下意识打量对面男子的容貌,皮肤虽然是健康的麦色但是黑了些,女子大多喜欢皮肤雪白的男子,他胜一筹。

个子和他差不多高,在男子中都显得不够小鸟依人,这点倒是和他差不多。

阿荔在心里评价完才想起来他这两日都在照顾自己,在青楼待久了,便改不了这样下意识评价对方外貌的习惯。

“小谷哥你说什么呢。”曲凝竹看糖三角被他说得脸热,连忙阻止他继续打趣。

小谷笑着道歉,“女郎莫怪,我不说就是了。”

两人都不说话,可阿荔却也回答不上刚才的问题。

他想回答自己叫岚月,可是楼里的鸨公早就在为拍卖自己的第一次造势,但凡光顾青楼的便都知道他“岚月公子”的名号。

他自小在楼里长大,见惯了哥哥们迎来送往但并不是寡廉鲜耻,那是为了生计不得已而为之,但面对楼外的人其实是羞于启齿的。

曲凝竹见他想得久了也不逼问他,“忘了也没事。”

“阿荔。”

“我叫阿荔。”

阿荔在楼里待久了,当多了岚月公子差点忘了自己一开始只是阿荔。

“那你记得你家在哪里吗?”曲凝竹问他。

面对这样一双干净澄澈、不带有**意味的眼,阿荔实在没有办法说出他来自青楼。

他手指无意识碾着身上的棉被,嚅嗫道:“我不记得了。”

/

阿荔这两日都在病床上,他这两年在楼里都是按照大户人家的哥儿调教的,除了礼仪规矩、弹琴唱曲,楼里的哥儿都被娇养着,养出了一身细皮嫩肉。

是以以往冬日里洗楼里十几个人的衣服的手都生不出冻疮,只那一日便冻得弯曲不了。

医馆里如今除了个烧饭的伯伯就只剩下小谷,小谷不想往李伯身边凑被他说懒,便只剩下在床上养病的阿荔能和他说说闲话。

但小谷并不喜欢阿荔,他仍旧对那日,他脱不下阿荔的裤子,女郎轻易便脱了这件事觉得纳闷。

“我看你不像难民,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城里常有难民逃荒,那日阿荔说不知自己家在那里,曲凝竹和小谷便推测也有可能是逃荒至此的难民,不想再要家里得了水痘的男孩当做累赘。

小谷一边缝手上的绣品,一边和小谷说着闲话。

阿荔没办法接话,他便自顾自又说了下去。

“你要真是大户人家的哥儿就好了。”小谷声音怅然,“话本里都这么演,流落在外的哥儿被家人寻回,花重金感谢了他的救命恩人,两人喜结……”

小谷说到喜结连理停住了,他是在话本里学会这个词的,用到女郎和别人身上他不大乐意。

“话说回来,倒也不必重金感谢,能把药费给齐就好了。”小谷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们主夫,最凶了,平日里曲大夫和女郎若是免费施救了什么人,肯定要挨他一顿说。”

小谷口中的主夫是曲凝竹的爹爹。

“曲大夫和女郎好心,可是主夫最是铁石心肠了,账面对不上可不会给她俩好脸色。”小谷也纳闷,“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怎么我们主夫和曲大夫、女郎一点都不像呢?”

“小谷哥,你是说女郎会被骂?”

“当然了。”小谷对这点倒是司空见惯,他回忆起过往和女郎相处的点滴,面上不自觉带了笑,语气里还有些说不出的骄傲,“女郎心最善了,平日里虽然爱捉弄我但是我要是犯了什么错她也会帮我藏着,就像上回我打碎了主夫最喜欢的碟子,还是他在主夫面前说是自己打碎的,主夫才没有罚我的月俸。”

阿荔不想曲凝竹被骂,可是他身上身无分文。

除了身上这件害自己得了水痘的对襟小袄最多能值一两,身上的其他金银细软都被护院捋了去。

甚至若非怕被传染他们以为的“天花”,这件衣服也留不住。

是以他没什么能报答曲凝竹的。

他改变不了曲凝竹挨打的命运,但他觉得自己有一样东西能让曲凝竹觉得好过。

今年腊月十五他过了自己十四岁的生辰,虽然所谓过生辰不过是楼里的鸨公让人端来一碗面算作过生辰的恩典。

他具体的生辰其实只有阿叔记得,但是阿叔从未给他过过,楼里的哥儿,又长了一岁算不得什么好事。

未及笈的意味着离□□更近了一岁,及笈了意味着自己愈加地人老珠黄。

是以那年鸨爹问阿叔他的生辰时,他说了最晚的一个月份来保护阿荔。

但其实他的生辰在一月,只剩两个月他就十五了。

当初鸨爹没说,但他知道,他的初夜若是拍卖可值千金,那会是他最值钱的一晚,过了那晚,他就和普通的倌人无异,或许因着他长得好看些,价钱高些,但也没好到哪去。

他还干净着,可以把自己的身子留给曲凝竹。

如果她要的话。

/

曲凝竹不知道自己被预备了一份怎样的“大礼”,小谷为她愁得睡不着觉,但她一点也不担心。

虽然自家爹爹凶神恶煞,但是曲家人心都善,治病救人的事自然是义不容辞。

再着说,自己是爹爹唯一的亲女儿,他还能为了几贴药打死她不成?

抱着这样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曲凝竹放心多了。

写完了先生留下的课业,曲凝竹就去看阿荔的情况。

冬日里头明月高悬,映照着地上的皑皑白雪,比寻常时候都要亮上几分。

初七刚停的雪这几日又下了起来,踩在地上发出簌簌的雪声。

“阿荔、糖三角?”曲凝竹掀开布帘前问了两声,哥儿家的不方便,但她课业也从来都重,若是早些写完也不会晚上过来。

“凝竹姐姐。”阿荔从来嘴甜,更遑论鸨公请人教习过了,许多女子最是爱听人唤他姐姐。

“小谷哥没给你点上炭火?”

“无事,我不冷的。”阿荔围坐在桌上,曲凝竹去看他脸上、胳膊上的水痘。

阿荔在楼里发过两日,在楼里捂了两日第三日才遮掩不住被丢了出去,如今又过了三日,躲在屋里不见风,脸上身上的水痘已经消了许多,不再是当初鼓鼓的看着瘆人的模样,如今消散大半,只留下点点沉着的红痕。

曲凝竹从隔壁盛来了碳,在炉里点着后伸手在上面烤着火。做课业的时候点再热的炉子手都是冷的,如今放在火上烤着才感觉逐渐有了温度。

“糖三角,你也过来。”虽然知道对方叫阿荔,但曲凝竹还是喊糖三角喊得顺口。

“凝竹姐姐。”阿荔乖巧地坐在她对面。

“把手伸出来。”曲凝竹看他手上起了冻疮,试图寻些缓解冻疮的方子,但这样的小病却出乎意料的难治,对于寻常百姓生了冻疮挨过冬天就好了,而富人又鲜少会患上冻疮,曲凝竹在医书中翻阅许久都没有找到明确有效的记载。

就比如“以大蒜捣作泥,和净土捏作饼子厚敷”,再或者“黄犬屎以麻油调之”,这两种方法曲凝竹都觉得不靠谱。

最后在医术中找到了用热桐油调蜜陀僧末敷疮口的办法。

曲凝竹做好了药原本想让小谷哥帮忙涂的,但是曲凝竹又想到小谷哥总担心她给人白用药会挨爹爹责骂,便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自己来涂吧。

阿荔不知道曲凝竹翻阅医书的艰辛,听到让他伸手有些不好意思,没生冻疮的时候鸨爹长夸他长了双一点瞧不出干过活的手,如今却红红肿肿的。

但是曲凝竹的话他当然要听,一双手在炭火上伸直,温暖从底下辐射上来,曲凝竹用手在碗里蘸了些药油轻轻涂在疮口,见对方手疼得有些瑟缩了,低声安慰:“糖三角你忍耐一下。”

手上的疮口与药油接触,疼得哪怕是曲凝竹用手来敷他也生不出一点旖旎的心思,只希望对方能早点结束,他转移注意力,想起小谷哥白天和他说的,主夫会因为女郎白搭了药钱挨骂。

阿荔看了眼专注给他抹药的曲凝竹,对方沉静的脸庞被忽明忽暗的灯光衬得很是好看。

忽然下定了决心,视线凝滞在点点的灯火之中,语气艰涩道,“凝竹姐姐,其实我骗了你,我没有忘记我在家在哪,我不过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凝竹姐姐听说过花月楼吗?凝竹姐姐是读书人应当没有听说过,所以也没有见过我。我自小是在那长大,我爹爹是小倌,养我的阿叔是小倌,那日我身上长了水痘又发着高热,他们以为我得了天花就将我扔了出去。

“凝竹姐姐,我很高兴我能离开那里,我不想永远在那,所以我被扔出去之后想着就这样死了也好。可是凝竹姐姐,你救了我,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楼里的鸨公定了明年腊月十五是我□□的日子,所以我现在是干净的,如果凝竹姐姐你想要,我可以给你。”

曲凝竹被这段话震惊地久久说不出话来,没想过他竟然是这种身世。

再看阿荔已经是泪流满面,泪水大颗隐入乌黑的发,曲凝竹握住他想要擦眼泪的手。

阿荔隔着泪眼看她,看着被握住的手,想起花月楼里哥哥们常说的一句话,

女子都爱救风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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