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春忙前开学,曲凝竹早已做完课业,如今闲来无事,想起了之前和爹爹许诺,说要让阿荔帮母亲算账。
虽然爹爹并未当真,只让他在后院帮忙,但阿荔却当了真,想要习字、学算术,以后好能帮上他们。
曲家不大,除却供人居住、堆放药材的房间,便只余两三间空置的房间。
叶氏重视曲凝竹学业,在她开蒙前便收拾出最大、最洁净的房间供曲凝竹学习,如今曲凝竹便搬来一张小桌子放置在她的书桌旁供阿荔使用。
曲凝竹摸底,想知道他是什么水平:“阿荔,常见的字识得多少吗?”
阿荔在花月楼时鸨爹为了附庸风雅,哄宾客开心,提高花月楼倌儿们的格调,于是让倌儿们学着诵诗,阿荔背诗时对照着书上的文字才识得几个。
阿荔:“认识几个,但是并不常见。”
曲凝竹好奇:“那是如何教你们的?寻常开蒙不都是从些简单的字识起的吗?”
阿荔:“背诗的时候认的。”
曲凝竹一时没想到为什么还没识字就开始背诗,便问;“那学过什么诗呢?”
阿荔琉璃似的眼睛晃了晃,咬了咬唇,直勾勾地看着曲凝竹,报菜名一般:“《青玉案》、《子夜歌》、《碧玉歌》、《古乐府》、《醉春风》……诸如此类,凝竹姐姐听过吗?”
青楼里的哥儿学的不外乎这些,鸨爹说是为了附庸风雅,但又不是真的想要培养男状元。
曲凝竹疑惑:“都没听过。”而且诗名听着怪怪的。
曲凝竹:“你背一首给我听听。”
阿荔面颊“噌”地一下从头红到尾,犹豫道:“凝竹姐姐真要听吗?”
曲凝竹不觉有异,拿过纸笔,“你背,我给你写下了,就照着这些诗识字。”
阿荔的声音清浅如溪水,只能曲凝竹一人听到,声音低到如此,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无心,生出几分缠绵:“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妻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1】”
教习叔叔教诵诗时会有更放/浪的读法,阿荔觉得如今不是那样读的时候,他水洗一般的眸子黑白分明,只做懵懂状缓慢念着。
曲凝竹写到第三句才听出来奇怪,连忙出声制止阿荔再念下去:“好了好了。”
阿荔噤声。
屋外一两声风卷落叶的声音传到屋内都显得嘈杂。
曲凝竹抬眸,刚刚还在背艳诗的“罪魁祸首”此时万分无措,她也这才想起来,那处出来的哥儿会念这种诗一点也不奇怪。
阿荔像是做错了什么:“凝竹姐姐……”
曲凝竹声音染笑,带了几分无奈:“怎么不说是这种词……阿荔,以后别给别人背这些了。”
阿荔有些无辜,看见曲凝竹同样红透的耳根,眨了眨眼,用最纯良不过的语气:“我从没给别人念过这些,只给姐姐背过,往后也只背给姐姐听……”
“我说别人也包括我。”曲凝竹苦笑不得,没忍住揉了揉阿荔的脑袋,像是揉家里之前养的那只猫,下手并不轻,带点不想给阿荔解释为什么不能念这种诗的无奈,“下次不许了。”
现在的孩童四岁开蒙,常用的书不外乎《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曲凝竹找了自己的旧书当作阿荔学字的教材。
她小时候捡只猫都会写契猫书,阿荔识过字,如今不算开蒙,但曲凝竹还是找来了画画用的朱砂细细研磨。
“凝竹姐姐,我来帮你研墨。”
花月楼什么都教,不少文人墨客到花月楼诗兴大发的时候,都要楼的倌儿服侍,是以没有不会研墨的。
阿荔只觉得奇怪,花月楼明明是做那种事的,偏偏还有人会诗兴大发。
“不用了,这就可以了。”
曲凝竹用指尖沾了一点红色的朱砂,轻轻点在阿荔额头正中,唇角浅笑,颊畔有很浅很浅的笑涡,她说:
“阿荔知道吗?这叫开天眼,祝福阿荔往后耳聪目明、茅塞顿开。”
可阿荔心跳咚咚,额头残留着曲凝竹指尖留下的温度,像被契猫书契回家的小猫一样,他被留下记号,看着眼前人,心里没有半点“耳聪目明、茅塞顿开”的志向。
/
就这样过了几日,阿荔白日除了帮小谷做些活计,其余时间便在曲凝竹这处学习识字。
阿荔虽然心里盘算着其他的念头,但是学字也认真,没有辜负曲凝竹点朱砂的期望,倒真是耳聪目明,加之先前诵诗的基础在,习字的速度比之曲凝竹小时候都不遑多让。
那日正学着,便听见“噔噔噔”的脚步声,曲家没有人是这样风风火火的。
“姐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曹潇潇掀开帘子,今日穿了件淡黄色窄袖小袄,眉眼弯弯笑起来十分讨喜。
自那日他与阿荔吵过,便再也没来过曲家,在家生了几日闷气,还是他爹爹杨氏知道了劝了他几句他才肯想通。
杨氏劝曹潇潇:“知道你喜欢你凝竹姐姐,可是女孩家的开窍晚。那哥儿说了几句你就闹起来,说不定是故意这样,衬得他乖顺懂事,你吃不吃亏?”
曹潇潇越想越委屈,爹爹一劝眼泪就掉下了,吸着鼻子问:“爹爹,我才不会像……像他那样装呢!”
杨氏:“那万一你凝竹姐姐就喜欢那样的呢?”
曹潇潇来得那日阿荔脸上还有水痘消退后留下的淡淡红痕,是以他并不觉得阿荔好看,那日也是据此才骂他丑八怪,于是他瓮声瓮气对杨氏道:“他是丑八怪,姐姐才不喜欢那样的。”
杨氏被儿子逗笑,一边笑着给曹潇潇擦眼泪,一边把他拥入怀中,“傻儿子,有的事可不光论外貌……”
曹潇潇如今年岁不大,可总归是要嫁人的,杨氏不想说得太直白,让他过早体会成年人的复杂,却也细细给他分析起来。
“……总归,你与你凝竹姐姐,可比他与你凝竹姐姐亲近。”
曹潇潇虽是懵懵懂懂,可夜里辗转反侧,想了许久,今日一早便过来道歉。
“凝竹姐姐……”曹潇潇未进来的时候没那么委屈,脸上还能挂上笑,可看见阿荔同曲凝竹仍在同一个屋子反而又觉得难受,是以一开口便哽咽了,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曲凝竹到底是自小就看着曹潇潇长大的,又长他两岁,自小是拿他当弟弟看的,不可能无动于衷,身上没带帕子,便用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哭什么?”
曹潇潇扭头不给他擦,却也没挣几下,便乖乖让曲凝竹给他擦眼泪,“我还在生你的气。”
曲凝竹:“我知道,那你今日过来做什么?”
曹潇潇眼泪掉得更多:“你不来找我,还不许我找你吗?”
他越想越委屈,可又想到爹爹的话,仍带着不忿道:“我来给他道歉。”
曹潇潇轻抬下巴朝阿荔示意,却也不看他,只自顾自道歉:“那日不该推你,是我不对。”
说完眼泪又跟掉了线的珠子一样,仰着脸让曲凝竹给他擦眼泪。
阿荔察觉到曹潇潇与那日的不同,且不说他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就单是男儿敏锐的本能,便能意识到曹潇潇比那日聪明许多。
这点微妙的心思,曲凝竹自然不会懂。
于是阿荔便也顺着台阶,装作有些惶恐道:“没事没事,其实是我该道歉的,那日确实是我没说清楚让你误会的。”
曲凝竹只觉得两个人说开就好,还在流眼泪的曹潇潇听到阿荔的话却头一次领略到像他这个年岁的哥儿该有的深沉心思,心想:果然像我爹爹说的一样。
阿荔将自己怀里的帕子递给曲凝竹给他擦泪,小声道:“凝竹姐姐,用我的帕子给他擦吧。”
曹潇潇怀着别扭心思,不想用阿荔的帕子,强忍着便也止住了泪。
曲凝竹见他脸哭得跟只花猫一样,便让他老实待着,去耳房接热水给他洗脸。
接水的时候路过叶氏的屋子,左邻右舍经常往来,正与串门的邻居说闲话呢,看见女儿路过,问她去耳房作甚,曲凝竹只说曹潇潇脸上沾了墨。
还不等叶氏答话,一旁做针线的叔叔便开口打趣:“凝竹对潇潇如此照顾,往后娶了他做夫郎去。”
还不等叶氏啐他,曲凝竹便笑着解释:“潇潇于我不过是弟弟,何况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自然应当照顾他,叔叔这么说,我只当这是玩笑话,往后再说,曹婶一家可不答应。”
“瞧着孩子!”这个年岁的叔叔伯伯最爱嚼舌,可不听曲凝竹解释,仍是打趣个不停:“我们潇潇哪里配不上,是模样配不上?还是性格不讨人喜欢?是你曹婶想多留他两年,才不愁寻不到合适的妻主。凝竹如今不抓紧,往后让他嫁给旁人去了,你可舍得……”
眼见他越说越不着调,叶氏忙摆手让曲凝竹回去做课业,只等他打趣完了就好,左右说不出邻里街坊这地界。
叶氏心气高,虽然哪哪都觉得配不上,但是没必要与这左邻右舍解释,轻轻推搡着说笑的邻里:“如今两个孩子年岁都小,都没想到这处去。”
邻里笑完,便答道:“不过是你家凝竹这般正经我才说笑上两句,女郎家的这般年岁了都没开窍,我那侄女还要比她小两岁呢?都有心心念念的哥儿了,倒是她对着潇潇这样模样的哥儿都没半点心思,日后一心只读圣贤书,你何时才能抱上孙女,当上祖父?”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叶氏听见这话眉心直跳,忽然想到了前些天那人来寻药方的缘由,顿时和邻里说话的心思都没了。
且说书房这处,曹潇潇见曲凝竹去给他打水,只留他与阿荔二人,刚才止不住的哽咽轻易便止住了,他靠在曲凝竹的椅背上,像只骄傲的小孔雀,笃定说:
“凝竹姐姐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哥儿。”
注:
【1】据传出自宋徽宗《醉春风·浅酒人前共》,有改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点朱砂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