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荔最不在乎的就是这样的挑衅。
他在花月楼见多了,哥儿之间互相挑衅,转眼到了客人那,输的那个落上两滴眼泪,摆上一副柔弱之姿,先前吵赢了的反而吃亏。
刚才曹潇潇那副表现,还以为他有多大长进呢。
阿荔平和地对他一晒,语气十分认可道:“我也觉得。”
曹潇潇摆好了战斗姿态,被对方轻飘飘地回了一嘴,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轻哼了一声,但他自认如今自己心思深沉,知道对方有两幅面孔,不会轻易被对方激怒。
但阿荔如此,只专心练他的字,他有些百无聊赖,于是趴在桌子上观察阿荔。
阿荔比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漂亮,他喊人家丑八怪,但很明显,阿荔绝不丑,甚至在他见过的哥儿里是最漂亮的,他只是在那里练字,就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沉静气质。
他再次缓慢地升腾起一股不安,几乎不想和阿荔待在同一个屋子。
好在这时候曲凝竹也回到了屋里。
“凝竹姐姐……”曹潇潇见他进来便急不可耐,像是觉醒了某种男性本能,曹潇潇知道这不是靠他争或者抢就能得到的。
曲凝竹:“愣着做什么?过来擦把脸。”
曹潇潇擦好了脸,脸上仍泛着一层潮气。
他觉得阿荔的存在感很强,强到只是坐在那他就觉得不适,强到他不知道怎么和曲凝竹表现熟识。
以往可以撒娇、玩笑,平白扯些闲话,结果就因为阿荔存在,他都觉得不妥当。
曹潇潇的表现让曲凝竹都觉得他有些过分安静了。
曲凝竹停笔问他:“想什么呢?”
她以前可问不出来这样的话,曹潇潇不等她问就会把自己做什么、想什么合盘脱出。
曹潇潇:“凝竹姐姐昨天夜里是不是也没睡好?”
曲凝竹有个毛病,夜里但凡下雨,便一场噩梦接着一场噩梦。
她自小便这样。
母亲曲廷敬认为失眠多梦是病,是病便没有治不好的。
她翻阅医术古籍、写信求助同行大夫、自己调配药方,终于在尝试了几年后意识到,这就是治不了。
不光曲廷敬,叶氏对女儿更上心,睡不好从来不是小事,一来精神不济影响第二天的学业,二来小孩睡少了个子长不高。
虽然曲凝竹个子比她同年岁的大多数女郎还要高些,但是她总是抱着要是曲凝竹那些晚上能多睡些,如今的个子说不定还要再高些。
每每想到就省不得要扼腕痛惜,与邻里街坊的说起都要觉得可惜,是以但凡常走动的邻居,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
曹潇潇今天过来也是顾念着她大抵是没睡好,他掏出怀里缝制的香包,当着阿荔的面拿出来又觉得脸热,以前不觉得是私想授受,如今便觉得是了。
但是看见曲凝竹眼下的淡淡青色,还是把香包递给她了:“诺,上一个给你的应当不怎么香了。”
不好意思的时候,曹潇潇连姐姐也不会叫了,声音涩涩的,勾连起刚才哽咽的余韵,他又想哭。
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之前的香包也没见你戴过,不知道会不会用。曹潇潇眼眶一热,他忘了因着阿荔在要彰显亲昵的心思,再莽撞的少年也有伤感的时候,不过这些他都没说出来。
曲凝竹很难对别人的真心视若无睹,她得了一分好便会还两分,接过手中的香包,很是郑重地细细观赏,“做得很漂亮,潇潇手艺又精进了。”
曹潇潇不去看她,若是以前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但是今天只是低头:“对你有用才好。”
曲凝竹眼里浮着温柔笑意,见他还抽抽噎噎原本想要屈指敲他脑袋的手伸展开,揉了揉他柔软的发:“会的。”
这一切被阿荔落在眼里。
阿荔想:原来她也会摸别的男子的头。
和他的比,有什么不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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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暴雨如注。
曲凝竹哄曹潇潇的香包有用,其实并不尽然。
但辗转反侧地不止她,阿荔仰躺在床上,耳边是小谷平稳的鼾声混杂在雨水敲打房屋的声音。
他想到曹潇潇白日里的话,若是有什么自荐枕席的时候最好不过现在。
他应当有许多犹豫、悲伤、难堪,但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曲凝竹门前,轻轻扣响了门。
他觉得自己来得太快了,而不是这么轻而易举。
但是他早就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尊是和食粮茶水、棉麻布匹一样奢侈的东西。
这些东西阿荔有,但是岚月公子早就丢了。
几乎只敲了一下,曲凝竹就打开了门:“阿荔?”
曲凝竹放下了束起的发,只着一身莹白的里衣便下来开门,见到阿荔有些诧异:“你怎么过来了?快进来外面冷。”
深夜被这个年岁的哥儿扣响房门,曲凝竹的表现无比自然,第一反应只是担心阿荔冷。
阿荔穿得单薄,身上裹的仍是曲凝竹的旧衣,廊下冷风阵阵,他进屋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连连搓手。
曲凝竹给他倒了杯热茶,还没开口问阿荔来这做什么的时候他便很自然地开口:“我听小谷哥说你会做噩梦,我想来看看你,与你说说话。”
阿荔说得很是坦荡,目光落在曲凝竹身上,似乎只有关心,雨声遮掩了月光,一点也找不到他的私心。
曲凝竹将人留了下来。
她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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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凝竹六岁那年生了场大病,陆陆续续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记忆,有高耸入云的建筑、车水马龙的城市、身着各式各样服装的人群。
像是六岁的身体显然承载不了这样双份的记忆,她没有缘由地发起了高热。
小小的身体被汗水浸湿,叶氏在那几日几乎流尽了半辈子的眼泪。
曲廷敬最恨人巫医不分,寻药无果后,也曾去寻求巫医术士的帮助。
曲凝竹后来听叶氏提起:“也不知是哪一日,我抱着你哭的时候,你伸手给我擦眼泪,小小的热热的,你娘还有我和你说要你好起来,你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们,从那日就真的好起来了。”
叶氏说这些的时候眼眶仍然湿润,又总会带着点气:“我跟你娘没见过你这么难带的孩子,小讨债鬼!”
曲凝竹一点也不记得六岁的时候的这些事,也不记得当时被巨大信息充斥的感受,她只知道每长大一岁,她便相应地多了一些突然存在于她脑海的记忆,记忆里是另一个世界。
那里科技发达,有许多她在这没见过的东西,在那里她还有一双父母,一开始她们十分恩爱,就像是曲大夫和叶氏一样,后来随着她年龄的长大,另一个世界的记忆慢慢呈现,那里的父母开始争吵、互相辱骂,后来他们的面容开始扭曲,曲凝竹便逃避似的脑海里不再去浮现那些内容。
随着年龄的长大,记忆也越来越多。曲凝竹无法不在意,她知道或许自己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以至于后来,她开始频频做起了噩梦。
梦中总有滴滴答答的水声,长发如雾铺陈在巨大的水面上,水中的发似乎有了生命,慢慢地向她伸展,水也变得黏稠,慢慢流淌直至变成血红色。
梦不可怖,可曲凝竹每每从这样没有首尾的梦中醒来,便被和血色一样浓稠的情绪压抑得极端负面。
于是这样的雨夜,她总睡不着。
年纪尚小时她会抱着被子去找母亲和爹爹,等到年岁大些,叶氏哪怕心疼,也要她培养起自己睡觉的勇气。
“哪有女郎像你这样?”叶氏那时用指尖轻点曲凝竹额头,“都多大了,还要和爹爹娘亲睡?”
曲凝竹撒泼,叶氏也不同意。
“娘亲和爹爹可不能陪你,等你大了要和夫郎一起睡。”
曲凝竹不记得当时她说什么,叶氏倒记得,“那我要早些娶夫郎。”
她留阿荔在这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若是想到这句话,她肯定不会留他。
但是长夜漫漫,两个世界的观念分庭抗礼,曲凝竹同样受不了另一个世界欲盖弥彰的故事带来的庞大的、无所适从的孤独。
像是荒岛孤舟。
她没法不为自己找借口。
于是曲凝竹又拿出了一床被子,屋内外间的软榻湿冷,她不愿意委屈自己,也狠不下心让阿荔去睡,于是两人便分别盖了一床被子挤在狭窄的床上。
阿荔没想过曲凝竹回是这个反应,他于是想是多恐怖的噩梦,又介怀是不是因为自己坦白在青楼的经历让她觉得自己是轻佻放浪的男子。
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曲凝竹躺在了他的身边,柔软被料散发出曲凝竹身上一样的香气,整个人似乎是被她笼罩。
“阿荔。”曲凝竹开口,她没什么想说的,长夜寂静,她不想睡觉,不想做梦。
她和阿荔各自盖着一床被子,挤在同一张床上并无半点旖旎的心思,只觉得暖烘烘的。
“你同我说说你在花月楼时候的事可以吗?”
好奇是人之常情。
阿荔心口一跳,不知曲凝竹问这个做什么,尤其当下感受到她的动作。
“终于要来了吗?”阿荔心想。
却不料曲凝竹只是扭转着身子看着他,半边脸陷在柔软的床被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睛里只有好奇并无半分杂色。
他觉得自己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真没开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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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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